何中道坐立難安,看著似在沉睡的陳於修,神色陰晴不定。
但他很清楚,那個王姓大內侍衛就在暗處注視著自己。
武官出身的他,對這種視線的感覺很敏銳。
無奈之下,何中道只能安排下人,備好車馬,將陳於修完好無損地送回楊府。
王侍衛藏身暗處,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看著陳於修被送回楊府之後,很快就從床上爬了起來,披了件衣服,靜立在窗邊。
窗外月明星稀,已是深夜。
此刻陳於修的眼睛裡,哪裡還有半點醉意?
月光透過木窗灑落在陳於修的身上,這副模樣,讓暗處的王侍衛神情微變。
這樣的神情,不該出現在一個寵臣,佞臣,奸臣身上。
不知為什麽,王侍衛突然覺得,現在的這個陳於修,才是真正的陳於修。
關於王侍衛的心事,陳於修似乎並沒有感覺到。
他安靜地看著夜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五百萬兩……
雖是明永盛世,但五百萬兩,數額也過於龐大了。
前些年山西蝗災,地裡糧食被啃食一空,受災民眾達三十萬,戶部才堪堪支出了兩百萬兩銀子。
但這一次……
陳於修面無波瀾,腦海中卻閃過了一個個人影。
陛下身為九五之尊,不知米糧物價也是常理,但戶部尚書不可能不知道。
不僅如此,五百萬這個數字,還是戶部尚書親口提出。
而戶部尚書邢尚林,是右相韓行道門下之人。
思慮及此,陳於修眉頭微皺。
不對……
右相韓行道與左相杜文籍爭鬥多年,根本就沒有罷手過,為什麽這一次……右相黨羽邢尚林提出五百萬銀兩賑災之言,沒有受到左相派系的攻擊反對?
陳於修不相信韓行道和杜文籍已經握手言和,唯一的可能,只有那兩位丞相私底下進行了某些利益交換。
如果右相有把柄落在江南,不得不支出五百萬兩銀子去收回,左相杜文籍是絕不會答應這次合作,而是會抓住這個機會,將右相的把柄死死捏住。
可現在的情形是,左相按兵不動,右相的江南派系官員頗不安分,已經布置了好幾撥針對他的刺殺。
甚至陳無是都差點被殃及池魚。
江南到底有什麽東西,需要五百萬兩銀子去填?
陳於修心中隱隱有些不安,這些不安的來源,也許有自己境遇,陳家的處境,當下的難題,也許還有……性情大變的陳無是。
陳無是的變化,讓陳於修看到了一絲希望,一絲……讓陳家擺脫泥潭,重獲新生的希望。
但……他能為陳無是做的,已經不多了。
“唉……”
一聲歎息,悠悠回蕩在夜間。
“陳大人為何事煩心?”
他抬頭望去,看到王侍衛正坐在院牆之上,抱著一柄長刀,好不瀟灑。
陳於修拱手一禮:“這些時日,多謝王兄照料了。”
月上牆頭,王侍衛一躍而下,來到陳於修近前,說到:
“陳大人若有煩心事,何不講給在下聽?雖然在下不一定能出主意,但能保證守口如瓶。”
陳於修搖了搖頭,笑道:“也沒什麽煩心事,只是……王兄若是想找人說說話,”他指了指院中的石桌,說到:“陳某願意奉陪。”
王侍衛聽出了陳於修的口吻變化,此刻的陳於修沒有擺什麽官架子,
這裡只是一個尋常深夜,還有兩個睡不著的人。 二人相繼落座,王侍衛去取了一壺酒來,為陳於修倒上,然後便靜靜的看著他,等待著他主動開口。
沉默了片刻後,陳於修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陳於修的酒量很好,一直以來,他都很想醉上一場,不過……他不敢醉。
“王兄,你說太子殿下將來登臨大寶,會是一位好皇帝嗎?”
陳於修的詢問讓王侍衛眉頭一抬,他三指捏起酒杯,一飲而盡,有些詫異。
明永二十年盛世,民風已頗為開放,百姓偶爾談論到朝堂之事,甚至天子之事也屬常事,並不會因言獲罪。
但……若是朝中官員真的信了不會因言獲罪,怕是就過於年輕了。
陳於修雖是貪官,但不是庸官。
王侍衛不明白陳於修為何會問這種敏感的問題,但還是搖了搖頭:“不知。”
“不知……哈哈……不知……”陳於修給自己倒上一杯酒,看著月亮,低聲呢喃:“當今太子嫉惡如仇,眼中容不得半點沙子,最恨那貪官汙吏,同時又愛民如子,勤懇簡樸,當是一代聖君。此事天下皆知,為何你會不知?”
“我沒念過什麽書。”王侍衛看著酒杯,低聲道:“但有一句話也曾聽過。”
“哦?是哪一句?”陳於修看著王侍衛,神色頗為好奇。
王侍衛抬起頭, 直視著陳於修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太子殿下,對己對人的要求,太高了。”
王侍衛話音剛落,自己面色就變了變。
今夜不知怎地,話竟如此之多。
他泛著冷意的目光看向陳於修,剛準備警告眼前這個奸臣,不能將今晚所言傳出去,卻發現陳於修正在撫須微笑。
“王兄過謙了,你說自己念書少,但能說出這番道理,已是比那些酒囊飯袋之輩明白多了。”
他這副模樣,更是讓王侍衛心生警惕。
都說大奸似忠,這陳於修只怕已是到了這種境界,不知不覺之中,自己對他的印象,竟是在慢慢變好。
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夜深了,陳大人早些歇息吧。”
王侍衛長身而起,利索地收拾了酒具,轉身離去。
陳於修看著他的背影,似在自語,又似在傾訴:
“陛下在,我尚能苟活,若太子登基,陳某必死無疑,必死無疑啊……”
已經走進黑暗中的王侍衛渾身一震,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神色陰晴不定地看了陳於修一眼。
“醉了醉了,說胡話了……”
陳於修打了個哈欠,很快也起身回了屋。
親眼見陳於修睡下後,王侍衛回到自己居處,提筆寫下幾字,綁於信鴿腿上,趁著夜色放飛。
陳於修……
他的腦海裡,不斷浮現陳於修最後那幾句話,喃喃道:“殿下,我們好像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