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後來呢,爹爹還沒講你是怎麽遇到霜葉的!”
“好好,爹爹這不是要繼續講了嗎。”
離開了昆侖域的葉映波原本打算從此就留在俗世的,可當他被那滿大街呼嘯而過的汽車、摩托、電動車驚得在路邊站了快一個小時後,葉映波還是決定另尋他處。就在他決定前往蓬萊島的那天清晨,一陣嬰兒的哭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順著哭聲找去,撥開一道又一道打了霜的楓樹枝,最終在一顆彤紅的楓樹下發現了一個嬰兒。
葉映波找了很久,可嬰兒身上並無信物,只有繈褓上工整的繡著個秦字,寒風將楓樹吹得落了一地的霜,葉映波溫柔地笑了笑對著嬰兒說到:“不如就叫你霜葉吧,秦霜葉。”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怎的,那懷中的嬰兒竟也跟著笑了起來,她歪過頭,似要對葉映波示好的樣子,恰巧便露出了被繈褓遮住的右眼角。葉映波注意到,那裡有三道發紫的胎記,他將手覆上去,竟能感受到微弱的修為在其下湧動:“既如此,你便跟著我去蓬萊島吧。”
再後來的故事秦霜葉都記得一清二楚,她跟著爹爹在蓬萊島長大,從小便聽著自天水傳來的陣陣潮聲。爹爹告訴她,乘著竹排自天水一路向西,待駛出雲洲便是昆侖域。那裡也有一晏姓世家,蓬萊島上的晏氏便是千年前從昆侖域渡來的一脈分支,晏氏自古便以醫術聞名,千年間在蓬萊島上更是將醫術修習的登峰造極,故而有了蓬萊仙藥能醫百病,轉死為生的傳聞。
小時候的秦霜葉對昆侖域充滿了好奇,她常常纏著葉映波,問他什麽時候能帶自己去昆侖域看看,而葉映波卻總是不答。於是她隻好撒嬌讓葉映波講更多關於昆侖域的故事給她聽,在那時的秦霜葉心裡,昆侖域與遺世清冷的蓬萊島不同,那裡有熙熙攘攘的街巷,有正義又熱情的四大世家,有無數與她一樣愛玩愛鬧的孩子,她千萬次在夢裡見過昆侖域,而每一次她的爹爹都陪在她身邊,秦霜葉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當她真正去往昆侖域,身邊再無那個一直陪伴著她,被她喚做爹爹的人。
蓬萊島位於海上,常年霧氣朦朧,特別是到了冬天,天地與海皆是白茫茫一片。秦霜葉一直覺得自己右眼下那三道黑紫的胎記甚是礙眼,置於這仙氣繚繞的蓬萊島上更顯得她與魔教中人無二。於是在她反覆的抱怨之下,葉映波不知去哪買來了一盒金色的花鈿,他挑了其中三瓣輕柔地蓋在秦霜葉的胎記上,女孩取來鏡子,側過臉,正巧冬日裡少有的陽光打在那三瓣花鈿上,將它們照地閃閃發亮,宛如傳說中的金葉蓮花一般。
第二日一早秦霜葉便貼了花鈿興衝衝跑到院子裡找葉映波,與往日不同,平日裡總在院裡等著秦霜葉起床的葉映波今天卻不知所蹤,她找遍了每一間屋子,最終在書房的桌上發現了一封信。那是一封自昆侖域寄來的信,落款是一個叫葉鎖瀾的人,秦霜葉不用猜都知道這是自己的小叔叔,她將信展開,原本空白的信紙上逐漸生出密密麻麻的字來,待到即將寫滿一頁時,那些字竟排隊似的依次飄向空中,最後幾乎列了有整整一牆。其中提及的名字秦霜葉並不覺得陌生,那些名字她曾在葉映波的口中聽見過無數次,還未將信看完她便衝出門,向天水渡口趕去。
大寒時節的天水渡口比平時更為寂靜,沒有人聲,就連潮水都結了冰,安安靜靜地停滯不動,只有海面上的霧氣依舊糾纏著那些飄得極低的雲朵緩慢流動著。
秦霜葉尚未修習法術,隻得一路跑來,待趕到時,只能依稀看見一方駛於雲上的孤舟漸行漸遠,她未來得及多想便踏上冰面,跌跌撞撞地向那孤舟遠去的方向追,卻終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消失在天水的盡頭。 那天以後,秦霜葉每日都會去渡口等,可是大半個月過去了,葉映波還是沒有回來。終於,她央求著一位老漁夫帶她出了海,她並不敢肯定葉映波去了昆侖域,可每每想到自己的爹爹,秦霜葉的胎記便會隱隱作痛,於是她決定賭一把,就順著雲洲去昆侖域看看。
秦霜葉找到葉映波的時候他靜靜地躺在那條木舟上,平靜地,沒有一絲起伏地睡著。那把名叫歲晚的佩劍並未出鞘,它與葉映波一樣,安靜地與那一葉孤舟一道遊蕩在雲洲之上。秦霜葉不敢相信地伸手撫上那柄黑底金葉的佩劍,若是往常,那些脈絡清晰的銀杏葉必然會流動著金色的光芒,帶著銀杏樹的清香溫柔地繞上秦霜葉的指尖,而如今,她費盡修為各處試探卻也再感受不到那股熟悉的氣息。
老漁夫歎了口氣,背過身不再看兩人所在的方向。他見慣了生死離別,卻依然會有悲傷之感,身後的少女從不斷地呼喚著葉映波三個字變為小聲地啜泣,再後來許是終於接受了事實,她開始痛苦而又無助地咆哮,撕心裂肺的,似要所有人都聽見她的怨憤般一聲又一聲,直到聲音沙啞,無力開口。
漁船拉著木舟回到天水渡口時,岸上站著個女孩,那是蓬萊晏氏的三小姐,一襲霽青色的衣袍隨風鼓動,恍惚間秦霜葉還以為是來迎葉映波登仙的天女。她遠遠見了木舟上的光景,輕歎一聲,不知是想說與秦霜葉聽還是只是自言自語:“映波哥哥帶著仙藥走後,不出幾日便有昆侖域來使前來求藥。阿娘告訴她,幾日前映波哥哥便已帶著仙藥離開了,那女子再問,是去了何處,阿娘隻答不知。”說到這裡,女孩稍頓了頓看向秦霜葉:“我見女子的神情慌亂無措,許是遇到了格外棘手的情況,心道此時她必不好冷靜思考,於是建議阿娘將推測的情況說與她。可阿娘說,蓬萊晏氏向來隻道真言事實,從不妄加揣測,將推斷之詞告知他人。”秦霜葉神情呆滯地抬頭看著女孩,她知道對方應當還有話要講,果然,女孩稍作停頓便繼續開口:“那女子見求藥不成便拜別了阿娘,離開的時候就連我都能看出她眼中的憤怒,我心下隻覺不妙可又不好阻止,於是便遣人上雲洲四處查探。前幾日,探子來報說並未尋到映波哥哥,不過卻在雲洲上發現了大量江氏迷陣所用符篆,我心中隻道不好,又聽說你也出了天水,故此便每日來這裡等著。”說到這裡,女孩沒有再說下去,她從佩囊裡取出數張顯然已經使用過了的符篆渡給秦霜葉,那些發黃的紙片在風中嘩啦啦地響著,惹得原本已經麻木的秦霜葉再度開始落淚。
五日後,一個與葉映波長得極為相似的男人出現在了秦霜葉的面前,他那與秦霜葉年紀相仿的女兒乖巧地牽著父親的手問到:“霜葉,你想跟我們去昆侖域嗎?”,秦霜葉原是不想的,但他們要帶走葉映波的屍首,她不好拒絕更沒有資格拒絕,於是她握緊了那縷從歲晚上剪下的劍穗,沉悶地“嗯”了一聲。
往後的十年間,秦霜葉並未踏進過葉家幾次,她更喜歡上陽峰上那個屬於她的小院子,那裡同蓬萊島一樣,常年雲霧繚繞且風聲不止,每每午夜夢回她都會以為自己回到了蓬萊,隻消喚一聲爹爹,葉映波便會點著燈來問她怎麽了。不過一切終究只是夢醒瞬間的恍惚,待徹底清醒後,耳邊便又只剩下了呼嘯的風聲。
秦霜葉不是沒想過替葉映波報仇,可她是個明白人,她雖只見過江氏兄妹二人,卻深深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超越天資卓絕的兩人,又或者那些自幼開始修習的江氏門人。她也曾抱怨過命運的不公,可時間終將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消磨殆盡,她盡量避免與江氏之人碰面,就算不巧遇到也努力掩飾,她遮掩的如此巧妙,以至於數年間只有白芷一人看出了端倪。
秦霜葉也不是未曾想過其他報仇之法,甚至她最初接近白芷,向白芷示好都是為了借白芷白蘞之手去完成自己的心願,可是那對表面上永遠都冷著張臉的姐弟太溫柔,太澄澈了,她竟舍不得讓那兩人染上一點塵埃。於是秦霜葉只能將童年那些無比美好的回憶連同心中的恨意一起深埋,祈禱著也許她也會有實現願望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