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路過的村民們盯著這支隊伍以及其間的宋飛鷂竊竊私語。
“那是兩幫的人!看……”
“是他們殺了那個武林盟主!本來我們這邊的讞教余孽被清理得差不多,現在又死灰複燃!”
“是那個宋飛鷂!她是天下第六,現在成武林盟主了!”
“聽說她還是樞盟主的朋友!呸,賣友求榮!”
他們呸了一聲就走了。
“他們罵你哩。”柳懷音跟宋飛鷂道。
“罵得好,我確實做了這些事。”她竟然表示肯定。
“他們恨你呐!”他換了個詞,複述了一遍。
“太好了,我正要他們的恨,”她卻還是那個態度,“人的恨意,總比愛意更長久。我相信至少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他們的心目中總會佔據一個無法忘懷的位置。”
“你變態啊!”
“世間無亙古不滅之物,”她說,“有形的東西最終都會湮滅,無形的卻能萬古長存。只要他們對我的恨永遠保持,那我的精神也就永遠不滅了。”
她又在喝酒。柳懷音想,大概是她老喝酒,終於把腦袋喝壞了。因為他實在理解不了她的這番話,這已經超出了常人的思考范圍了。
他努力勸誡:“秦檜遺臭萬年,至今被人唾罵呢,被人恨有什麽好的?”
“這怎好比呢?秦檜是奸人,我可不是。”她篤定道。
“可他們現在也覺得你是奸人啊!”
但她神秘兮兮地在他眼前晃過一根手指頭:“小夥子,對我,你要把‘人’字拿掉。”
“啊?”
就在漢蜀湘三地交接處,鹽幫終於趕上漕幫步伐——其實該說是漕幫原地打轉,自己浪費了不少辰光。兩幫在此地扎營安營扎寨,打算共商盛舉。他們兩人就躲在這個僻靜的樹蔭下,盯著那頂新支起的帳篷閑談。
他們在找巫山。這是丹山蒼羽所著書籍中屢屢提到的一個地名,似乎也是一個暗示:欲尋遙山,先至巫山。
然後,就真有人深信不疑了。
“巫峽裡真有遙山嗎?”柳懷音好奇地盯著那一頂帳篷,兩幫幫主正在裡面密探,也不知他們會談些什麽。
“巫山不是巫峽,”宋飛鷂糾正了柳懷音的說法,“巫山又名巫鹹山,在我們北方山西境內的。我以前認識一個姐姐,老家就在那裡。跟這邊相差十萬八千裡。”
他聞言便不解了:“如此說來,巫山在北方,他們跑到這裡,不就白忙活?”
“小子,你真的認為,遙山只是一座山嗎?”
“呃……”
她提醒他道:“都說遙山就是巫山,又說遙山藏在巫山中,這些林林總總的傳說都和山有關,所以,重點在於‘山中’,而不是追究真正的‘巫山’是哪一座。”
柳懷音看了看四周,終於明白了:“哦,西南之地最多山,所以張幫主要跑到這裡來……”
“這裡是南祁山脈的盡頭,也是中原一支龍脈的尾端。張幫主顯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的意思是:要尋到遙山,就要先找到群山的龍脈。因為有傳言,遙山中的神,是一條龍。”
“龍?”
宋飛鷂與他相同,盯著那頂帳篷,神情有些複雜:“小夥子,你相信有龍嗎?”
“沒見過,不好說……”柳懷音雖然見過鬼,但他沒見過龍,暫時想象不出真龍出現在面前會是個什麽樣子。然後他聯想到兩位幫主現下的談話,不禁有些幸災樂禍:“至少看來,現在他們找不著龍脈。”
“可他們現在談得很愉快呢。”
他樂道:“談著談著就打起來!”
“不會,對於尋找龍脈,他們都有困難。如果如果兩位幫主有腦子,就會尋求合作。”
“尋求合作有用嗎?”
“至少李幫主有人,張幫主有謀。都走到這裡了,不合作也不行,”宋飛鷂頭一點,示意前方不遠,“看,劍神無名黑著臉坐那兒了。”
“沒錯。”
她又轉向別處:“再看帳篷外漕幫幫主帶來的那幾個甲乙丙丁,認得是誰麽?”
“不認得。”
“不認得就對了。這些是漕幫私人豢養的高手,平時不露聲色,從不出現在江湖中。但若一旦出手,其中的任何一個恐怕都在劍神無名之上。”
“咦?!!”
“再看張幫主,他也豢養了兩三個高手……這幾個鹽幫幫眾經常跟著他的。但你想,他堂堂一個幫主,混跡江湖中,豈會隨意雇傭普通高手保護自己呢?”
“他不是雇了你嗎?”
“要做大事,雇人不嫌多,而且鹽幫高手確實比漕幫少,他只是缺人,不是無人。”
“如此說來……”柳懷音想了想,突然有些害怕,“萬一他們結成團夥,大姐,你會不會打不過他們?”
“有可能哦。”她意味深長地向他笑了笑。
“噫……”
“但是!”她又轉折道,“誰說混跡武林的人,就一定要用拳頭說話呢?”
“說得也是……”柳懷音義憤填膺,“兩幫幫主的就沒啥武功,還不是把南祁搞得一塌糊塗。”
“他們是商人,商人隻追求最大的利益,不顧其他。你還記得在江西遇到的羅崇瑞麽?”
“記得。”
“那你就再記好現在這一幕,”她按住他的腦袋,再轉向那個帳篷,“現在,他們就是羅崇瑞,而整個南祁,就是當時那一城快被餓死的百姓,現在還沒等到百姓餓死,他們就要把名為‘南祁’的這座城賣出去了。而在此之前,他們急於找到南方的這最後一點秘密,急著想方設法先長生不老。”
“……”
“其實他們也知道,此去凶多吉少,所以他們會讓兒子暫且繼承衣缽,不是為了繼續佔據南祁,而是為了接下來轉移目標——這就是商人,當發現從富庶的南祁已經壓榨不出更多的利益之後,他們就會把目光放到他們從未開拓過的領域——北越。”
“可是那樣……”柳懷音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差一點尖叫出聲,趕緊捂住嘴壓低嗓門,“可是那樣,北越也不會任由南方商人到自己的地方胡作非為吧?!”
“但北方資源有限,也需要向南方換取。張幫主真是個聰明人,他方才與我交談,可見他已將大半身家壓在了北方。這幾年南北商貿頻繁,都是他的功勞,只因花錢與北越交戰得不到好處,所以他改變了策略,開始示好。若北方果真打過來,他第一時間就會出賣國土,從此做個快樂的大越人,而他的生意則繼續在南方生根發芽,或許再過許多年,北方商貿也會被張家侵蝕,所有的民生也會歸張家所有了。”
“這是叛國!”柳懷音脫口而出。
“再說一遍,他是商人,不是你,”她繼續按著他的頭,“你是皇上,代表朝廷,你當然不能叛國,但他呢?他什麽都不是。雖說兩幫控制南祁朝政已久,但他們畢竟不代表朝廷,隨時可以抽身。對商人來說,朝政都只是他們賺錢的道具,今天可以是這國人,明天可能是那國人。真正的大商人隻跟著利益走,是沒有國籍的。”
“艸!”很難得,他爆出了一句新的髒話。
然而,她又為那些人開脫了起來:“犯不上憤懣,這些都是人之常情。商人有自己存在的價值,那些被商人雇傭的人,也不過是在討口飯吃。只是在追逐利益的過程中,他們的貪心越來越重了。”
貪欲,自然是人之常情。
她指向那帳篷:“他們現在想的是:所謂秘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現在兩幫結盟,沒用的人隨行就顯得多余了……但誰知道彼此之間是否真心,會不會最後關頭反水呢?”
再指向帳篷外,那些被招募來的武林人士:“他們現在想的是:無論如何一定要借兩幫這次人馬齊備的機會進入遙山,好好探一探裡面的秘密。”
最後,便是那幾個守在帳篷外的兩幫高手:“而他們,現在想的是:兩幫幫主年紀大了,又沒什麽武功,若真進入遙山,不如趁機殺之自己搶先……可是,他們又有顧忌,生怕身邊的其他人會向自己動手。”
柳懷音背後打了寒顫。他覺得隨著逐漸的深入,好像被宋飛鷂帶著陷入一個大陰謀裡。這個陰謀裡的每個人心思各異,各自打著精巧的算盤,但他們並不知道他們之中的有個人一早看得透徹清晰。
“大姐,那你呢?”他不禁抬起頭,瞪大了他圓圓的眼睛,“你也想進遙山,你也想要長生不死嗎?”
宋飛鷂一挑眉:“你為什麽會這麽認為呢?”
“你之前說你姓葉,可是現在又說自己是蘭家後裔。你說讞教蘭家出自遙山,你進遙山,若不為長生不死,是為什麽呢?”
宋飛鷂好像被他問住了。她稍稍側了下腦袋,思考了下。
“是啊,我需要那種東西嗎?”她最後道,“我是來助人為樂的,或許……隻想看誰能笑到最後吧。”
——這有什麽好看的!
柳懷音的心裡大聲提醒自己,也想提醒宋飛鷂,他隱隱約約覺得不好,即便他並不後悔跟到這個地方來,他還是覺得前方的險境可能比被一群高手圍爐還要凶險萬分——但令他更驚詫地是,即便如此,比起對危險的警覺,現在佔據他所有想法最高處的,仍是好奇。
他是真的好奇,對遙山好奇,好像打從聽到了這座山的名字開始,他就為之吸引。
到底那山中的神是什麽樣?
他到底是否會給予入山之人寶藏?
以及,怎樣才能做到真正的長生不死?
這些,他真的都想看一眼。所以他對自己的提醒很快就被丟到了腦後,待兩幫幫主笑容滿面地從帳篷裡走出,便又渾渾噩噩地跟著隊伍出發了。
兩幫隊伍並為一支,兩位幫主端坐馬車裡,一路都是詭異的沉默。直到眼前豁然開朗:一條開闊的江水盤繞山川,曲曲折折,經過他們腳下的這一座山,從眾人眼前向東奔流而去。
水氣。
鼻腔裡滿滿都是水氣,稍稍有些腥。
“宋姑娘,你看此處。”張幫主要求停下馬車,喊來宋飛鷂。
“恩,風景秀麗,大好山河。”她評價道,讚美南祁風光。
張幫主道:“不是說這,是說此地風水,山水分陰陽,山脈綿遠重重起伏,水脈穿行重重纏護;前方水道兩邊山形如天門,再觀水口朝案,為龍勢。我們已在龍背上了。”
“哦……”宋飛鷂謙虛地恭維他道,“在下才疏學淺,不懂風水之理,張幫主高見。”
李幫主跳下馬車,他是再也按耐不住了,直向張幫主道:“那接下來我們要怎麽辦呢?”
“這嘛……”
李幫主急急道:“老張頭,你確定是這裡?我們幾日前就到了,再往前五裡什麽都沒發現。”
張幫主的老眼銳利地掃向李幫主:“吳全跟你說,是往前五裡可見遙山?”
“他……”
“他到底跟你怎麽說的?”
故意賣關子,實則借口盤問,李忠也不是白癡,霎時收斂了自己的衝動,含糊其詞地打起太極:“天機不可泄露,我怕我一說,也變得跟他那樣,被落雷炸死。”
“……”
“不過,你說得有點道理,那我們便再往前走一回,看看之前是不是有所遺漏。走吧。”
他便又跳回馬車,敦促所有人繼續前行。
張道和此時才得意地一笑:“老李少時不愛讀書,不懂尋龍分金之法,即便吳全告訴了他什麽,他,還有在場的這些人,還是需要老夫解惑的。”
柳懷音轉過臉去才敢翻個白眼:感情您就是這麽跟漕幫結的盟。
這時,山道旁又有幾個村民經過,他們又在竊竊私語,不用聽就知道他們可能在說些啥,回頭一看,張幫主的神情看起來果然是有些不悅的。
“張幫主,那什麽……”柳懷音騎著小矮馬晃到馬車邊擋住了那幾個村民,試圖轉移張幫主的注意。
不過這老頭的視線被擋住,心思當然是擋不住的。
“老夫知道,外界最近罵聲傳遍,這幾個人也在說。”
柳懷音試圖幫那幾個百姓打個圓場:“他們都是尋常鄉下人,說話沒個遮攔,張幫主就不要跟他們計較了。”
誰知,張幫主卻道:“區區小民,幾句罵言,老夫豈會放在眼裡。”他便隨手從兜裡摸出一錠十兩銀握在手裡,招呼那其中的一個最年輕的:“後生,你來。”
那年輕後生被點了名就有些怵了,看看左右,又看看兩幫的高頭大馬,隻得戰戰兢兢地過來。
“我?這……”他畏畏縮縮地靠近,“有什……謔!”
霎時,他的神態就變了。只因張幫主將那十兩銀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為那銀子一掃方才的軟弱,將那銀子捧在掌心裡。
張幫主便細細詢問起來:“敢問前方五裡是什麽去處?”
“哦這個這個……”年輕人說話都有些微微的口吃了,“這座山與其他山脈不相連,你往山上繼續走個五裡,就會在下坡處看到一處斷崖,過不去的。”
“斷崖?”張幫主因這個消息而略有沉吟。
李幫主開道,先衝向前了,但若前面是斷崖,往前也是徒勞的。難怪他要折返回來。
“這位老爺,還有什麽好吩咐的嗎?”這位後生,已是滿臉殷切了。
“你可以幫忙帶個路嗎?”張幫主道。
那後生便支支吾吾有所推脫:“帶路?這……我還要忙農活,而且這附近的山裡常傳出有妖怪的傳聞,所以……”
張幫主又掏出一錠十兩,往他眼前晃了晃。
“可以嗎?”
他趕緊接下:“可以!當然可以!大老爺真慷慨!真棒!”
說罷,便屁顛屁顛地衝到最前頭去了。而他方才的那些同伴見此,無一不是羨慕嫉妒的神情,但這好事已輪不到自己,也就只能悻悻地離開了。
“皇上,看到了嗎?”張幫主的馬車繼續往前,他還是那麽篤定。
“看到了。”柳懷音有點不服氣。
“他現在還罵我嗎?”
“他不罵你,別人還會罵……”
“悠悠眾口誰堵得住啊,但大部分的人,只要施以小恩小惠就能被收買。他們現在是記著樞墨白,但人的記性是很短暫的。只要再等個一兩年,他們還是依靠兩幫生活,自然就把樞墨白給忘了,該怎麽怎麽……咳咳……”
他咳了好一陣,才緩緩平複下去。
“繼續走,走快一點,老夫想去看看那道攔阻老李去路的斷崖,”他催促著,也狐疑著,“怎麽會斷呢?”
他們走過了山林。這是一片再普通不過的林子,而前方,也確是一處再普通不過的斷崖,距離對面的山嶽大致一裡遠,崖下是個深坑,坑中霧氣密布,想必也不是什麽好所在。
宋飛鷂將張道和從馬車上攙扶下地,讓他端詳地貌:“張幫主,看來這龍脈確實斷了。”
“這不可能……”他仔細觀察,屢次搖頭。
李忠此時也下了馬車,他開口便是嘲諷:“哈,老張,原來你也就是個假把式!若你解不了,便不用繼續在此浪費時間,趁早打道回府吧!”
“那吳全,到底怎麽跟你說的?”張道和再盤問。
“總之就在這個地方,”李忠道,“說有座仙橋會迎駕,然後……”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失言,驚慌地抬頭看看天。還好,萬裡無雲,並無驚雷落地的跡象。
“我不能再說了!”他便擺擺手,自顧自走到崖邊也細細端詳地貌去了。
“仙橋?”
張道和不明所以,在場之人也聽得一頭霧水,卻在此時,有個鹽幫幫眾大喊:“快看!仙橋啊!”
柳懷音循聲望去,果見此崖與對面山崖之間亮起了一道絢麗的彩虹。
“啊,真的有彩虹!”他也跟著叫道,“今日無雨,彩虹憑空出現,真的不同尋常啊!”
“什麽彩虹,是仙橋!”
“這山裡果然有神!幫主所言不虛啊!”
於是人群裡附和者眾,一個接一個,圍著那彩虹個個驚歎,就連一把年紀的張幫主都激動得不能自抑,好似下一刻定能得償所願了!
人群中, 只有那鄉下人茫然地四下張望:“你們說什麽……我什麽都沒看到啊?”便眼珠子一轉,乘著眾人都盯著“仙橋”,趕緊撒丫子就跑了。
“兩位幫主,我再問一次,”鼎沸的人聲中,只有一個人始終保持著鎮定,“你們,真的想進遙山嗎?”
“看,是神跡……是神跡啊!”
“遙山是不是就在那頭!我……我的病拖不起了!”
李幫主意欲撲向那道彩虹,陡然,劍神無名率先出手,將他推到一旁。
“那裡就是……天下武功的根源……”劍神無名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我才是天下第一,永遠天下第一!”
說罷施展輕功,衝上那座彩虹所成的仙橋!
“啊!黃前輩!”
柳懷音頓覺不妥,但高呼已來不及:只可惜所謂輕功終不是飛行,一裡地太遠,他躍到半空裡便再無法施展,腳下那彩虹終是虛境,待察覺時身體依然呈跌落之勢,只能在眾目睽睽之下驚呼一聲,無奈跌落。
他的身體立刻被山崖下大洞裡的霧氣吞沒。眾人等了好一陣,也沒聽到他落到底的聲音。
他們為此沉默,而就在此時,又有一個聲音加深了他們的退意。
“你們……不能過去!”
來者,正是許久未見的無定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