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沈家不遠,就是一座名為銀城的小縣城。此處屬於嘉興鄉下,為蘇浙交匯之地,縣城裡熙熙攘攘,街道兩側商販齊列,有的在吆喝、有的在迎客、還有的正在整理貨品,沒有一家是閑著的。一抬頭,滿眼都是三層以上的小樓;再隨便往一間鋪子裡望去,貨架上琳琅滿目,什麽稀奇的都有。
宋飛鷂盯著一家米鋪沉默不語。
“大姐,你在看什麽?”柳懷音問道。
“沒什麽,”她繼續往前,“你們南方一個小縣城竟然比北方的京城還繁華……”
柳懷音好奇道:“咦?北方的京城不繁華嗎?”
“人是有這麽多,就是房子沒那麽高,所賣的貨物也比不過南方這般種類齊全。就如米,北方只有魯地淮安等幾處產,一旦碰上天災,就會大米緊缺。那些貨架,常常是有空缺的,不會這麽滿。”
“哦……”柳懷音道,“其實,南方也沒幾處產米的……”
“是嗎……”
“至少蘇州不產米,”他回憶道,“我師父說過,不知怎麽回事,蘇州好多地方的土質地較硬,根本沒法好好種糧食。可幸的是南方以南還有大片良田可種,糧食都是走海路運來的,否則光一個蘇州城就得餓死好多人。”
“……”
“所以嘛,所謂江南魚米之鄉只剩個名頭,一些地方連水都能毒死人,根本不能住,”他皺起眉頭,“江南並沒有北方人想得那麽好的。”
這時,他們兩人隨著沈家仆役進了一家客棧,沈家仆役向掌櫃的交代了一番,便向兩人作揖道:“二位,這是銀城縣最好的客棧,兩間上房已開好,上四樓左轉,天字一號與二號。”
“多謝。”
“另外二位在鄙店住宿時所用一日三餐皆由沈府承擔,二位無需另行支付。”
話畢,他聲稱有事便先行告辭了。
“那好,正巧中午肚子餓了,點個菜吧。”宋飛鷂選了張桌子坐下,拉開菜單,開口便蹦出個字:“辣……”
“魚!”柳懷音的嗓門忙蓋過她的聲音,“夥計,來條白鰱!”
宋飛鷂眯起了眼睛。
“別放糖,然後稍微放真真一咪咪辣……”他吩咐著,作出一個食指與拇指相捏的手勢——意思當真是一點點的一點點。
“曉得了!”小二領會。
“再來兩斤鹵牛肉一大盆飯,”宋飛鷂看了柳懷音一眼,“還要一碟辣醬,跟菜分開。”
“好格!”
小二拿著菜單離開了,宋飛鷂道:“南方小夥子這麽喜歡吃魚,頓頓都點。”
“不是,點給你的,”柳懷音盯著她甕聲甕氣道,“我師娘生前說,吃魚補腦……”
“嗯——?!”
他立刻岔開話題:“啊大姐你看沈家的事到底怎麽回事是不是真的在鬧鬼啊——”
“不一定。”宋飛鷂拾起桌上兩根筷子搓了搓。
“這還不一定?那團雲可是真盤踞在那大宅上空呢!”
她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茶水:“你沒聽古詩雲‘東邊日出西邊雨’麽?南方多水濕氣重,這季節這種雲有什麽好奇怪的,說不定下午下一場雨就全散了。”
“呃……那他們那些鬼賓客怎麽說?”
“指不定真是記錯了吧。”
柳懷音覺得很奇怪,依照宋飛鷂所言,她的右眼明明能見陰陽,可她的態度,卻好像是對鬼神之事並不怎麽相信的樣子。
“大姐,
這不應該吧,若只是一人記錯也就罷了,所有人都記錯也太過離譜……”他提出些異議。 “這樣吧,我跟你說個故事,”她頓了頓,“我以前住在西北時,有一年出了一起亂子。起先有許多人突然報官聲稱半夜見到陰兵借道,一時間人心惶惶……”
柳懷音打斷她道:“大姐,陰兵借道是什麽?”
她深吸一口氣。
“……西北重地,以前連年戰亂。傳說陣亡的將士魂魄會留在原地,因一口怨氣未消,即便死後還要集結為軍隊,繼續打仗……”
“……”
她便繼續道:“老百姓說有陰兵借道,到最後,連官府派去查探的人都聲稱確有其事。此事驚動附近的兵營,然後麽……”
“然後……怎麽樣?”
她又給柳懷音倒了杯茶:“什麽都沒有,根本沒有這回事。”
“咦?”
“官兵循著線索,最後發現是運到城中的一車麵粉有問題。這車麵粉沾染上了未知的毒物,庫中的老鼠吃過後都能在人面前跳個舞。當地人愛吃麵食,一日三餐都是面條和饅頭,人吃了那種麵粉所做的面食之後不會被傷及性命,只會產生幻覺,明明只是墳地裡幾點小磷火,偏看成了撲來的陰兵。加之老百姓之間以訛傳訛,未中毒的都因為堅信他人所言而產生了幻覺……”
話到此處,她那只露出面具的左眼突然目光深邃了起來。
“這件事之後,我發現人的所見和記憶其實不怎麽可信,”她好似向他半開玩笑道,“所以,你真的認為這世間,是你所見的那樣嗎?”
“哈哈哈哈……”鄰座突然傳來一陣爽朗的大笑,“北越人果然不信鬼神啊……”
柳懷音循聲望去,認出對方:“老先生,是你啊!”
正是那老道:一身粗布衣,腳趿黃草鞋,花白的須發蓬亂,一點也不仙風道骨。若非他腰間挎著個八卦包,真看不出那是個道士。
宋飛鷂請道:“先生有禮,不如坐來這桌一敘。”
“好!”
那老道,便提溜著一壺小酒屁顛屁顛地往他們這裡坐上。而他原來的那桌光溜溜,本就什麽都沒點。
這時上了第一道菜,鹵牛肉是冷盤,上桌比起現燒的活魚要快許多——老道伸了第一筷子,好似餓久了。
“老先生對北越有所了解,聽口音,似乎也不是本地人。”宋飛鷂道。
“確實不是,”老道從容不迫地夾起一塊塊牛肉往嘴裡送,“少時離家,不提也罷。”
看來是不肯講真話。
“山不轉水轉,不知如今移居哪座山頭?”她話頭一轉。
老道笑笑:“湘水兩岸山頭多,想住哪座住哪座。”
“山中無片瓦,天陰難遮頭。”她道。
老道咪一口老酒,終於擱下筷子:“露水不沾身,皆為過路人。”
“過路人,”宋飛鷂轉了轉手裡的空杯子笑道,“老先生,其實道家的咒言我也聽過些,可你剛才念的,不是正經驅邪真言啊……”
柳懷音聞之一愣:“怎麽會……”
“沒錯,她說得對。”老道應和,隨即解釋,“因為他們家根本沒鬼!”
“沒鬼?!”少年驚呆了,“可那都烏雲密布了呢?”
“那是天氣巧合!”老道嘬著牙花子,“貧道這行幹了一輩子,還能看不出麽?沒鬼就是沒鬼”
“那……他家一連串怪事是怎麽回事呢?”
那老道不耐煩道:“哎呀小兄弟,所謂鬼神穢物,其實隨處可見。你想,哪塊黃土不埋人啊?到處都是鬼才是常事呐,就好比你的左邊……”
“我的左邊有什麽!”柳懷音急忙靠向條凳右邊。
“什麽都沒有。”老道說。
“唉……”
“但你的右邊……”老道又說。
柳懷音霍然起身:“老先生,你不要嚇唬我了!”
但那老道,笑嘻嘻地指向他身邊:“你右邊坐了個女的。”
“啊!”
少年跳了起來,被宋飛鷂一把拽下,要他坐回去。
“你右手邊坐的是我,”她指向自己提醒他道,“我是女的。”
“唉……”柳懷音撫了撫心口,“不要嚇我,我生平最怕鬼了!”
宋飛鷂道:“老先生莫戲弄他了,想說什麽請直言。”
老道故弄玄虛道:“鬼神發自人心,一念為鬼,一念為神。生平暗事做多了會得報應、招天譴,此乃天意也。若是尋常鬼祟,尚可驅之;自身氣運短缺,則不可強行改換。貧道即便滿身本領,又怎敢與天意作對呢?”
“你的意思是……”她沉吟。
“這就要去問他們自己咯!”他起身,向他們拱手,“告辭。”
“夥計,再來一斤牛肉,打包,”宋飛鷂見之即便招呼道,同時補一句,“算沈家頭上。”
“姑娘客氣!”
他道聲謝, 便提著牛肉晃悠悠地出門去了。
柳懷音待他走後,才狐疑道:“所以……是沈家自身氣運不濟,跟鬼神無關了?”
宋飛鷂道:“你看自古那些富貴人家有哪些是富得過三代的,過了三代必出敗家子。”
“可沈家才一代還沒過呢!”
“那就如那位老先生所言,以前作孽作多了,遭了報應。”
“不可能,沈家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望族,名聲向來很好,怎可能……”柳懷音不信。
“一些望族,表面風光背地齷齪,不足為外人道也。你又怎可能全知道呢?”她指向屋外的天空,那團大大的陰雲即便坐在城中也看得清清楚楚。“你想過沒有,南祁這些江湖大派一個個如此風光,他們又是靠什麽做大的?真正只是武學嗎?對某些人來說,武功,與刀劍沒有什麽不同,不過是一種為自身謀取利益的工具而已。在利益面前,人會做什麽事都不奇怪。”
“……呃……”柳懷音無奈道,“我師父……其實也說過類似的話……”
“哦,那還真是巧。”
說話間,魚端上桌,熱騰騰的一大盆,零星幾個紅辣椒點綴——怎麽覺著還是辣得很呢?!
她筷子一戳:“吃飯。”
身邊突然坐下一人,兩人停下了筷子。
“啊,沈姐姐!”柳懷音認出她道,“你怎麽上這兒來了?吃了沒?”
“還沒,”沈蘭霜鬱鬱地說,“能不能讓我先在這裡坐一回。”
說罷,“哇”地一聲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