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存亮其實與唐突不同。
區別在於,馬存亮誅殺仇士良保全自身,所謂為民除害不過是順帶著的事兒。
而唐突謀劃的更深遠,他不但想殺仇士良,還要竭力鏟除整個把持朝政的太監集團,動搖太監專權的根基。
當然這不能跟馬存亮明講。
畢竟馬存亮也是太監,而且還是太監中的既得利益者之一,如此“直言不諱”會讓馬存亮瞬間打起退堂鼓。
馬存亮吩咐下人警惕在四周,他與唐突並肩站在空曠無人的堤岸上,敘敘談談,如同多年老友。
馬存亮行刺仇士良的提議直接被唐突堅定否決了。他主動找上馬存亮,可不是為了來替他賣命的。
“國公,你可曾想過,仇士良並不是一個人。暗殺仇士良一人,只要計劃周全,或許有可能成功。但殺了他又能如何?他的黨羽會繼續把持朝政,馬上會有下一個李士良、馬士良冒出來,而他們上台之後,難道就不會為仇士良報仇,向國公下手嗎?”
“我想,國公之所以遲遲沒有動作,原因正在於此,所謂沒有合適人手只是托辭吧?否則,收買幾個江湖殺手對國公來說,還算什麽難事?”
唐突一路反駁,說得馬存亮臉色青紅不定。
有些事他不是想不到,而是潛意識裡不願意去想。
如果要鏟除一批宮內當權太監,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難度系數無限加大且不說,同樣作為太監的他,其實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同類被誅殺。
他也曾經無數次動過收買江湖亡命徒暗殺仇士良的念頭,但擔心事敗會牽連家人。所以,就想利用身懷血仇的唐突和他的人……
當這點不堪的私心被眼前的少年雲淡風輕的看穿,馬存亮老臉漲紅。
唐突沉默不語。
任憑馬存亮作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有道坎必須要邁過去,除此別無選擇。
“仇士良位居高位,身邊護衛無數,單純的暗殺,事敗的幾率很大。”唐突輕笑一聲:“即便國公事敗後將所有罪責都推在小子和唐家身上,但以仇士良的心性為人,他一樣不會放過國公一家。”
馬存亮最大的軟肋是他的家人。
至於他本人,其實不怎麽怕死。
但他若死了,仇士良會放過他的四個兒子嗎?
馬存亮咬緊牙關。長歎一聲:“小郎君所言,甚是有理。雜家這點私心,讓小郎君見笑了。”
“但治本之策,皇帝和朝中群臣都無計可施,動輒引頸就戮,何況你我?我一個致仕老臣,你一個布衣少年,黃口白牙謀劃著向仇士良動手,無異於癡人說夢。”
“所以,我們才要擇機行事,審時度勢,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謀而後動,不動則已,動則一擊致命。”
唐突目光深邃,投向河面之上。低低又道:“國公在宮內威望甚高,人脈充足,相信心腹之人並不少。若國公能復出,取仇士良而代之,以國公的忠義風骨,必能還政於皇帝陛下。從此,朝野淸靖、海內康寧,指日可待。而國公也因此會名垂青史,建立不朽功業。”
“雜家復出?”馬存亮吃了一驚,他揚手指了指自己的粗大鼻頭,忍不住抽了抽,望向唐突的目光變得很複雜。
這少年忒不簡單了。
如此城府,如此謀略,如此膽魄……自己與他的相遇,真的是一種巧合嗎?
唐突知道馬存亮心內生疑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也顧不上許多了。
師夷長技以製夷,用太監來對付太監,這是他一開始就定下的計劃。
沒錯,馬存亮就是他要控制的第一個棋子。
這盤棋已經開始下,沒有回頭路了。
唐突料定馬存亮沒有選擇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唐突判斷馬存亮放棄權勢是不得已的被迫之舉,如今有機會重掌大權,不信他能抵禦這種誘惑。
“小郎君的見識,對雜家的了解,還真是讓雜家……佩服之至。你說得不錯,若雜家能重掌大權,必會還政於皇帝陛下。雜家隻想保護自己的家人和親朋好友,雜家實在不願意看到,大唐朗朗乾坤被仇士良這夥賊人荼毒得烏煙瘴氣,也罷——”
馬存亮慢慢挺直了腰板,這個曾經輝煌一時的權柄太監,似乎恢復了滿腹的豪情和威勢:“小郎君的計劃,雜家也猜出幾分了。不過,要想接觸到仇士良,只有兩條路,一條是進宮。”
馬存亮微微一笑:“以雜家的人脈,保全小郎君自當不成問題。宮內也有不少健全人,你放心就是。”
當太監?哪怕是假的,也是太監。
唐突想都不想,你殺了我算了。
唐突猛搖頭。
馬存亮似乎早猜到唐突不會選擇這一條,就繼續笑道:“第二條路,就是投在當權內官門下,想辦法在神策軍中謀一個職位,然後從長計較。”
唐突拱了拱手:“小子但由國公安排。”
馬存亮沉吟良久,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唐突。
唐突也望過來。
兩人目光相接,忍不住同時哈哈大笑起來:“那人可是姓魚?!”
……
傍晚。
大明宮。
紫宸殿。
皇帝李昂自甘露之變後很久沒有出席大朝會了,就是舉行內朝會跟宰相班子的成員集體討論國家大事都很少了,終日窩在寢宮讀書練字,借酒澆愁。
但今日不同,從淄青藩鎮傳來節度使嚴休複關於清君側誅閹宦的奏表抵達朝廷,而奏報在進長安之前,消息其實已經慢慢在天下各鎮傳開了。
事關者大,宰相李石不敢怠慢,立即與重臣數人一起進宮朝見皇帝。
頹廢了一年的李昂,聞報心神本來一振,但他在紫宸殿中接見幾位重臣,見眾人誰都面面相覷,不敢主動開口說話,他的心就涼了半截。
李石、李固言、楊嗣複、鄭覃數位老臣凝立殿中面色複雜,肅然無語。
既然如此,那你們進宮來見朕幹什麽?
李昂坐在龍椅上輕歎了一聲,他已經瞥見長著一張馬臉、面色陰沉似水的錦袍太監首領仇士良,正昂首闊步走進殿來。
仇士良此刻的心情很惱火。
派去刺殺馬存亮的殺手又失敗了。
一死一逃,活著的那個也不敢回來見他,索性逃之夭夭。
這讓仇士良難以接受,區區一個致仕的賦閑老太監,命就這麽大,三番五次殺不死?
但更讓他接受不了的是,淄青藩鎮那個老東西嚴休複竟敢公開上表要清君側, 這不是找死嗎?
仇士良知道皇帝和朝臣一定會討論此事,所以就不請自來要聽聽結果。
他倒是要看看,殺了幾千人後,這朝中還有誰敢提清君側這三個字。
李石和楊嗣複飛快交換了一個眼神,單憑嚴休複一封表文就“清君側”,那怎麽可能?
他們可沒有這麽幼稚。
仇士良若是這麽容易搞下來,去年的甘露之變又怎麽會血流成河呢。
所以將嚴休複革職治罪是必須的。
重要的是接任嚴休複的人選,這才是他們進宮來的真正目的。
一念及此,李石拱手拜道:“陛下,嚴休複妄自上表妄議朝政混淆視聽,其罪不小。臣以為,應速速將嚴休複革職查辦,另外委派新任節度使,以安淄青百姓。”
楊嗣複幾個人連連稱是附和。
仇士良在眾人身後冷笑連連,倒背雙手,心裡極淡定。
李昂意興闌珊地揮揮手,聲音嘶啞無力:“爾等看著辦吧,朕無有不從。即刻傳旨,嚴休複罷官押解回京交大理寺查辦。”
李昂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接下來這些大臣為了各自政治利益,為推選自己的人爭執上一番,甚至吵架。仇士良還會插一杠子,無論是新任節度使是誰,得不到仇士良的認可,恐怕也是行不通的。
他心冷如冰,絕望之極。
嚴休複是他當年埋下的一枚奇兵,本想……
結果又成了這番情形,看來是天要亡李唐皇室,大唐窮途末路還有什麽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