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間,嚴休複心念電閃。
他緩緩抬頭瞥了唐突一眼,眸光中隱藏的鋒銳若隱若現。
唐突卻裝作什麽都沒看見。
他臉上依舊掛著畏畏縮縮的款款淺笑,額頭上還冒著絲絲的汗珠兒,站在嚴休複身邊,瑟瑟發抖,那種狼狽不堪的樣子就不休提了。
他覺得自己真是一個敬業稱職和盡心盡力的演員,這回為了嚴休複能活命,操碎心了。
嚴休複不動聲色,將唐突急就章的所謂祝酒令遞給了身側的宋濟,淡然道:“元機,這小廝的祝酒令有點意思,元機點評一二吧。”
宋濟接過,朗聲吟誦一遍,笑道:“使君,雖然文采乏善可陳,但其意拳拳,也頗可嘉許!”
一向心思縝密的宋濟居然沒有認出筆跡來?這讓嚴休複心裡多少有點失望。
嚴休複點點頭:“然。唐突,你有此心,老夫心領。來人,賞唐家小郎酒!”
嚴定深吸了一口氣,趕緊吩咐身旁的嚴府婢女給唐突倒一盞酒,送上。
賞酒其實就是形式和道具,賴以傳遞上位者的某種垂青或者認同,個中意義並不在酒本身上。
唐突卻沒有接婢女遞過來的白玉酒盞,而是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嚴休複桌案上的華美酒樽,陪笑躬身道:“小子鬥膽,還請使君賜案前佳釀於小子,好讓小子一飽口福!”
唐突同時還砸吧砸吧嘴。
此話一出,幾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這小子真的是很會得寸進尺啊,竟然嫌棄嚴休複賞賜的酒不好,公開索要嚴休複飲用專屬的極品佳釀,不知進退、不知死活!
嚴休複下意識掃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這盞酒,酒液清澈透明,微微泛著青綠之色。
他抬頭來望著站在自己案前不遠處的唐突,眼見少年勾肩哈腰,清秀稚嫩的臉上滿是怯懦笑容,嘴角更是掛著一抹異乎尋常的狂熱。從嚴休複的這個角度看過去,竟是如此詭異。
莫非酒中有問題?
嚴休複心中起了波瀾。
他不動聲色,並沒有表現出很多人期待和意料中的憤怒情緒,隻淡淡揮了揮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酒樽:“嚴定,將老夫的酒賞給唐突!”
嚴定臉色驟變。
嚴休複面前的酒以及酒樽中的酒,都下了剛才朱薇給的劇毒,將這酒若是給了唐家這窩囊廢……
這小廝自尋死路且也活該,但如此一來,豈不是壞了朱家的大事?若唐突當場毒發身亡,嚴休複還不明白怎麽回事就怪了。
嚴定心跳如鼓,他慢吞吞俯身從嚴休複案前端起那樽酒,一步步向唐突走去,雙腳如同灌鉛有萬鈞之重。
嚴定捏著酒樽的手明顯顫抖晃動,酒液晃蕩著險些要濺出來。
唐突向嚴定抱拳一禮,嘿嘿笑道:“煩勞大管家,小子就不客氣了!”
說完,唐突就不由分說從嚴定手中奪過酒樽。
嚴定不能不給,也不敢不給。
嚴定面色煞白,雙腿篩糠般抖動,幾乎都站不穩。
唐突與他面對面站著,臉上慢慢浮起旁人難以窺探到的冷酷笑容,他眼角的余光掠過同樣臉色非常難看的朱騰父女身上,緩緩舉酒樽過頂,躬身恭謹輕呼道:“小子拜謝使君賜酒!”
眼看唐突就要將這樽毒酒一飲而盡。
朱騰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起身厲聲暴喝道:“你這小廝著實無禮、不知進退,耍酒瘋攪鬧使君壽宴,
使君寬厚仁慈不予計較,但本官卻不能坐視不管。來人,速速將這小廝拿下,驅逐出府!” 朱騰的兩名貼身侍衛早蓄勢待發,這時竄進場中,其中一個劈頭蓋臉就從唐突手裡奪過那樽毒酒,隨意傾瀉在地。
另外一個則惡狠狠將鋒利的鋼刀架在了唐突纖細白皙的脖子上。
唐突大驚失色,渾身顫抖,口中嘟嘟囔囔念念有詞。雖然誰也聽不清楚,但想來無非是求饒之意。
其實他是在唱歌: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這春天裡/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裡/春天裡……
嚴休複旁觀這一切,表面上看不出喜怒,心內卻是震驚、怒極。
眼前此情此景,豈能還不明白幾分——無論朱騰和唐突中哪一個有問題, 酒中都一定有問題。
舉一反三,一通百通。
嚴休複繼續端坐其上,面色平靜如常,但後背卻濕透了。
嚴休複的第一個念頭是當場將朱騰父女拿下,先下手為強,但他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朱騰敢如此肆無忌憚地下毒手,必有完全準備。當場撕破臉皮,沒有直接證據。
嚴休複勉強展顏一笑,揮揮手:“朱刺史不必動氣,這小廝畢竟是故人之後,固然不知進退失了禮數,但念在他的本意是給老夫拜壽助興,就不要跟他計較了。”
朱騰這個時候已經來到場中。
他聞言向嚴休複抱拳行禮:“使君,這小廝打斷宴席膽大妄為,甚是無禮,還是將這廝逐出場去,免得再生事端!”
嚴休複哈哈大笑:“言重了。來來來,吾輩繼續飲酒!”
嚴休複都這樣說了,眾目睽睽之下,朱騰自不能公開背逆。況且他站出來“驅逐”唐突,目的在於打斷唐突喝下毒酒,既然達到目的,宴席恢復正常,樂得借坡下驢。
“看在使君的面上,本官就饒你這一次。若再敢不安分胡言亂語,小心汝的狗頭!”
朱騰一甩袍袖,怒視唐突爾後歸座。
唐突垂頭喪氣走回自己的坐席,坐下後似乎就不敢再抬頭了。
朱薇眸光閃動,眼前的窩囊廢少年依舊深埋著頭,她嘴角噙著一抹鄙夷的淺笑,暗暗搖頭。
剛才其實她心中起了很強的疑心。只是少年窩囊廢的形象在她心裡實在是太根深蒂固,懷疑也就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