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休複的奏表越早抵達長安,嚴休複在淄青藩鎮公開討賊的消息越早發布於天下,嚴休複在青州的人身安全就能越早得到保障。
而唐突自己也不能在淄州耽擱太長時間,他必須要盡快趕到東都洛陽,爾後西進長安。
他有他自己的事。
對於嚴休複,他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
唐突在衙門外來回踱步猶豫不決,有嚴休複的信物和親筆奏表,見到淄州刺史李文傑並取信於他不成問題,問題在於如何讓李文傑心甘情願幫嚴休複上表。
正思量間,只見從刺史衙門中走出兩人來。
一位是年近三旬、中等身高、身材瘦削的中年文士。
此人頭戴青色璞頭,一襲簡樸的圓領青色長衫,膚色白皙,五官端正,雙目炯炯有神,行走間循規蹈矩,自有一股儒雅穩重氣息。
而另一位則是與唐突年齡接近的少年,白衣胡服,腰懸寶劍,眉清目秀。
這兩位本來邊走邊談笑生風,既然是刺史衙門出來的人,想來不是淄州官員就是刺史內眷,唐突微微後退一步,為兩人讓開了路徑。
或許是唐突同樣白衣胡服的打扮,引起了那白衣少年的注意,他停下腳步,上上下下打量著唐突。
兩人的裝扮著實有點像。
年紀相當,相貌也差不多——大抵都可以歸屬於清秀的那一大類,只是唐突的身材比前者更高一些。
“你是什麽人啊,為何在刺史衙門外東張西望?”
白衣少年張嘴就問,聲音清脆。
唐突笑了笑,略一拱手道:“在下姓唐。”
唐突想了想,又道出了自己的來意:“在下從青州來,有要事求見李刺史。”
那白衣少年哦了一聲,回頭來衝衙門口侍立著的一名衙役招招手,那衙役便一溜煙跑過來,趕緊賠笑見禮:“公子有什麽吩咐?”
白衣少年指了指唐突:“這人從青州來有事要見李叔父,你這就去通報一聲吧。”
“是。”衙役掃了唐突一眼,“可有文書和憑信?”
唐突從懷中掏出嚴休複的信物來遞給了衙役,那是一枚品質上乘的橢圓形和田羊脂玉配飾,樣式天然古樸,上面雕刻著一個篆體的嚴字。
這是嚴休複親手雕刻,自有獨特標記。
衙役接過點點頭,就跑進了衙門去。
白衣少年又扭頭望著唐突笑了起來:“你這人倒是有趣,既然是從青州來有事要見淄州刺史,想必是官府中人了,來到衙門不進也不打招呼,流連在衙門外頭算怎麽回事?”
“對了,你叫唐什麽?”
第一句問話唐突還沒有來得及回答,白衣少年的第二個問題就來了,他說話間眉目飛揚,聲音有點跳脫歡快。
唐突又笑了笑,出於禮貌,他不得不回答:“在下唐突,見過公子。”
“唐突?!”
白衣少年的聲調突然拔高了幾度,聽起來更清脆尖細,他清秀的臉上頓時變得極其精彩。
他下意識地圍著唐突轉了一圈,爾後才笑吟吟道:“唐為本朝國號,姓唐的人本就不多,叫唐突的人就更少了,你來自青州……難道,你就是那長安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唐家子唐突嗎?”
白衣少年笑態可掬,目光玩味,直勾勾盯著唐突。
他肯定本來想說“你就是那窩囊廢唐突啊”,後覺得有點不符合教養風度,尤其當著中年文士的面,就臨時改口了。
唐突的臉色分明也有點精彩。
他沒想到自己的狼藉聲名竟然遠播到了淄州這種地方,路邊隨便遇到一個人,都能對他的出身來歷耳熟能詳嗎?
想必是從長安來的人吧?
唐突定了定神,頓了頓,聲音平靜如常:“讓公子見笑了,我便是那個唐突。”
他意思是說,我就是你認知中的那個窩囊廢唐突,如假包換。
他鄉遇“故知”,半點不尷尬嗎?
白衣少年掩嘴輕笑,扭頭衝中年文士道:“先生,你可曾聽說過這位唐公子的大名?”
中年文士笑容從容,他搖搖頭:“劉某不知。”
白衣少年正待拉住中年文士給他仔細說說這唐突的“大名鼎鼎”,剛才那衙役急匆匆出來向唐突溫和道:“我家老爺喚你去內書房相見。”
李文傑召見在唐突的意料之中,畢竟有他老師嚴休複的信物在。
但見了李文傑如何說……唐突心內歎了口氣,他幾乎能猜出李文傑等會看到嚴休複那封奏表和討賊檄文的震驚表現了。
嚴休複沒打算讓唐突來找李文傑,他不想讓自己的學生牽連進此事來。所以他才建議唐突去璐州找劉從諫,劉從諫一向與京城宦官為敵,有嚴休複公開討賊的檄文,豈不正中他的下懷?
但唐突不願意去璐州,路途太遠不說,與劉從諫扯上關系也不是什麽好事,所以才來淄州找李文傑。
唐突跟在衙役的背後進了刺史後宅,那白衣少年也拉著中年文士又返回了刺史內宅,分明就是想要看熱鬧的緣故。
這一路上,他嘻嘻笑著熱切地給中年文士介紹著唐突的“出身來歷”,極盡渲染之能事。
中年文士頗有些驚訝,不是因為唐突的窩囊廢名聲,而是因為他的出身——莒國公唐儉後裔,前兵部侍郎唐平庶子。
他歎了口氣,向白衣少年正色低低道:“唐侍郎在甘露之變中無辜受害,唐家後人能保住性命也屬不易了,此子身世可憐,你莫要再取笑人家!”
白衣少年撅了噘嘴:“學生就是在淄州突然見到這個傳說中的窩囊廢有點驚奇, 並沒有取笑他。”
中年文士望著唐突緩緩前行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我看他言行舉止自有幾分氣度,似不像你講的這麽不堪。”
白衣少年嗤笑一聲:“先生,你是不知他在長安那些事!不要說旁人了,就是唐家都引以為恥。若不是這樣,唐家豈能把他放在青州給青州刺史朱騰當贅婿?”
中年文士笑了:“他可是紈絝惡霸,橫行長安、欺男霸女?”
白衣少年愕然搖頭,“那倒是沒有。”
中年文士又道:“那麽,他又可曾奢侈揮霍、聲色犬馬,是一個敗家子?”
白衣少年再次搖頭:“也沒有。”
“既然不是紈絝子,也非敗家子,又不曾做過禍害他人之事,只是性格軟弱一些,與世無爭一些,你又何必居高臨下心懷嘲諷呢?”
中年文士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我輩讀書研習聖人之言,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如今天昏地暗,權綱馳廢,奸佞當道,想要兼濟天下又是何其之艱難?你要記住,這世間固然不乏胸懷天下的志士仁人,但更多的是獨善其身的普通人。能做好自己、遵守禮法,不作奸犯科,不同流合汙,其實已經殊為不易了。”
白衣少年呆了呆,小臉漲紅,他向中年文士深深一揖:“先生教誨振聾發聵,學生受教了!”
唐突在慢慢行走間,也隱隱聽到了中年文士的這番話,心內為之一震。
他忍不住回頭望了中年文士一眼,此人見識頗為不俗,胸襟開闊,到底是什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