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朝十八年八月的最後一天,上京城裡陽光正好。
「小姐,奴婢今天早上去采買的時候,」小北手上功夫十分嫻熟,不見停頓的為安喜挽出了一個漂亮的發髻樣式,用金色點朱釵子固定好,又捧過來了一個大大的托盤,其中擺放著十幾對兒與衣服搭配得當的耳飾,讓安喜自己挑選,「看到了白氏和安錦繡的屍身被蓋著白布抬出門去,連棺材都沒有。」
安喜聞言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沒有回話,但心思卻動了起來——不知怎的,原本安喜是鐵了心要一舉除掉安錦繡的,但是在她真的死了之後,自己心下竟然多出了許多不忍。
也許是因為她與我並我瓜葛吧,她殘害的是那個苦命的原主,不是我。安喜如是想。
自欺欺人的隱藏掉了真正的原因,她知道的那個原因。
安喜用手捂了捂胸口,今日總感覺有些異樣的心悸。
雖然安錦繡是昔日白氏還是婢女的時候給安丞相下藥才得以出生的,但是到了今日也足足十五年父女情了......安丞相沒有猶豫的就同意了七皇子的提議,讓自己的女兒以那樣一個不光彩的名頭死去,也許還會成為京城貴族們茶余飯後的談資。
更何況安喜真的覺得,那些理由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當年在丞相房中侍候的婢女本就是丞相的通房丫頭,在丞相未娶妻時負責丞相的私人生活。
大戶人家通常都是由這樣的一個丫頭,大多數都是會在娶妻後給個名分的...丞相不過是想博得一個不納妾尊重妻子的美名...竟然就能如此狠絕,將白氏一條鮮活的生命直接就放棄了。
安喜知道自己有些得了便宜賣乖,但她實在不可避免的感到唇亡齒寒。
丞相到底是不是真的那麽愛護家人呢?等哪天自己或者安瑞需要為了丞相的美名犧牲的時候,安丞相會不會像對待安錦繡和白氏一樣對待自己的嫡生兒女?
唉,望著清熹閣上方晴朗的天空,安喜竟然在炎炎夏日生出了一些蕭瑟之感。
清熹閣隔壁安瑞的居所裡自昨日起就是不是傳出來一些打砸的聲音和大叫嘶吼的聲音,一直持續到了深夜,擾的安喜是不勝其煩。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夜,今天早上又開始變得嘈雜,甚至還摻雜了安瑞揮動皮鞭打在姬妾們身上的破空聲,姬妾們的慘叫此起彼伏,不斷地撞進安喜的腦子裡。
一大清早躺在搖椅上的安喜,本來想在院子裡好好乘個涼,放松一下日日與虞以安周旋的心情,沒想到還需要忍受安瑞的噪音。
我呸!安喜兩輩子都最看不起無能就拿自己的配偶撒氣的人!
推開小南奉上的雲霧,安小雙拎起身下的編織搖椅就拋過了牆頭,「把嘴給我閉上!」
隨著幾秒後搖椅的落地聲在隔壁院子裡響起,世界重歸平靜,聽著隔壁傳來的慌忙的關門聲,安喜滿意的對小南吩咐道,「去給我把椅子撿回來。」
於是在這個略顯嘈雜的清晨,安小雙終於如願以償乘起了涼。
「小姐,府外有個自稱您朋友的男子求見。」管家得體的在清熹閣門口請示道。
朋友?難道是虞以安?
不對,絕不是那個黑心淫賊。他要是想來找自己,有管家通傳的那會子功夫他人已經到院子裡了。
那...男子的話,只能是秦家小公子了。
真是麻煩。
據安喜所知,秦家公子早就在軍中供職,
今日又不是休沐日,他斷不會這麽閑來找自己。 看來這秦家公子也是個無能無為的官二代啊,滿腦子不想著怎麽立功,隻想著怎麽通過聯姻來鞏固地位。
「請進來吧。」
管家低聲稱了句是,就一路小跑著去大門口帶人了。
一刻鍾之後。
安喜百無聊賴的坐在清熹閣前廳的主座上等待著秦公子,心裡還在默默盤算著怎麽推辭今日的邀約。
她想來最不喜歡這樣的男孩子,頗有城府心思卻太過淺薄。
還不如虞以安......不對不對!我這是什麽想法?
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麽的安喜趕緊搖了搖頭,太扯。
院前傳來的響動拉回了安喜的思緒,安喜目不轉睛的盯著這個陌生人,常年習武的身體條件反射的進入了戒備狀態。她總覺得這個男人十分的奇怪。
說不上來是哪裡奇怪。
「在下明佩禮,安小姐,小生有禮了。」明佩禮輕飄飄的開口,軟綿綿的聲音落入了安喜的耳朵裡。
果然聲如其人,明佩禮的聲音溫潤柔軟,和他的長相十分匹配,感覺是個柔柔弱弱的書生公子哥兒。
安喜忽然想到,那鄭顯該不會也是這樣的吧?她可最不喜歡一點都不強壯的這種類型的男子。
還不如...打住。
「你哪位?我想我並不認識你。」不怪安喜沒有禮貌,她的確不認識這個貿然登門的明佩禮。
一開始安喜還以為這個明佩禮又是原主不讓自己想起來的男三號,但看到明佩禮也是略顯疏離的態度,再加上侍立一旁的洞察力非常強的小北也沒有出言提醒,她判斷二人應該是初見。
......
明佩禮不斷地用眼神示意安喜屏退左右,而坐在主位上的女子就好像什麽都沒看到一樣在閃避著視線,明佩禮急得略微出了一層薄汗——怎麽這丫頭這麽固執?
「...開飛機的舒克。」
什麽?
.......他剛才說的是開飛機的舒克?安喜心裡的那種感覺呼之欲出,她感覺到自己的眼眶裡有一股子熱流湧上來,變得濕潤。會是她想的那樣嗎?
安喜自主位台階上走下來,在明佩禮面前站定。她看到明佩禮的眼裡全都是緊張和期待,她知道自己肯定也一樣。
她終於知道那股子非常奇怪的地方來源於哪裡了。
他的頭髮。
他的頭髮不像是虞以安秦阿陽那種尋常古代男子,他們通常長發不亞女子,用緞帶或者發釵束起來。而眼前這個明佩禮的髮型就是現代男子的中長發,就是那種勉強可以網起一個小啾啾的長度。這樣的髮型在安喜看來是很尋常,但放在古代就是格格不入,所以安喜才一時沒能反映過來......難道說?
開飛機的舒克...開坦克的貝塔......這些就足夠她確定了不是嗎?
扭頭一個眼神示意小北退下,在小北貼心的為二人帶上了門之後,安喜猶猶豫豫的嚅動了一下嘴唇。眼睛裡滿是期盼的看著眼前的男子。她覺得自己的狂喜快要抑製不住了。
「......開坦克的貝塔?」安喜出口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顫抖。一滴說不清是釋然還是高興的淚水自她的臉頰滑下。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明佩禮一連說了三句同樣的話,他眼裡的光像是唰的被點亮了,安喜覺得那光刺得自己眼睛疼。
嗷,原來是自己的眼淚啊。
兩個人喜極而泣,情不自禁的抱在一起。安喜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這種感覺就好像你在一個遙遠的國度四處遊蕩著,本地居民說的話你一句也聽不懂,一抬頭忽然遇到了一個同胞。
要知道在他們的時代裡他們的民族最團結,他鄉遇同胞都能抱團取暖,異時空遇同胞還不得抱團點篝火?
「你是怎麽來的?你來的時候多少歲?你前世是幹啥的?你最近還好嗎?」
不等安喜挨個回答,眼前的人自顧自又開始了下一輪的問題,安喜已經冒出喉嚨的話活生生被咽了回去。
「我跟你說,我走到你家門外就感覺到了你的存在,神不神奇?你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
「嗯~你家廚子做的菜還真是挺好吃,」明佩禮邊說邊夾了好大一筷子魚香肉絲,「這菜都是你教他們的吧?一看你原先就愛吃辣。對了你覺得京城住的還習慣嗎?要是還不錯的話我就在京成住下了,咱們兩個互相照應也方便。還有還有,你們京城有沒有什麽好玩兒的,回頭你可得帶著我去嗷!你可不知道,我一路自江南北上,一直沒找到心儀的宅子,這遇到你我可算是安心了,不然我還打算繼續往塞外走呢。」
安喜真的覺得自己遇見親人的喜悅被衝淡在了眼前男子的絮絮叨叨裡。哪天真該叫明佩禮和秦阿白見上一面,要麽兩個人一見如故,要麽就是互相嫌棄對方的話癆。安喜覺得後者的可能性偏大。
京城霜仙閣。
虞以安緊緊攥住剛剛從信鴿腿上拆下來的紙條,修長的手上青筋畢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那張紙上明明白白的寫著「小姐會見陌生男子明佩禮,二人擁抱落淚,前廳共同用膳」
為什麽?為什麽他的小安喜總是這樣?明明是他對安喜最好不是嗎?他奉獻了自己全部的關心,全部的愛,全部的寵溺。
為什麽換來的是一個個安喜親近其他男子的消息?
為什麽換來的是安喜對自己的日漸疏遠...
虞以安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他二人從小一起長大,相處的時候安喜也是真的快樂,她沒有作假。她曾經在月下與自己共飲,曾經在自己身旁嬉笑,曾經在自己眼前為非作歹......那些記憶都是真的不是嗎?從來都不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不是嗎?
安喜從來都明白守宮砂的含義,從來都知曉自己的心意。
她就是這樣把自己的心意扔在地上隨意踩踏的嗎?前一夜還抱著自己與他卿卿我我,在他的唇上留下印記,第二天便要抱著別的男子哭泣?
虞以安自認了解安喜,他以為她絕不是那種風流多情的女子,絕不是那種薄情寡義的女子。
可手中捏著的那張紙條好像一根拔火棍,灼燒的虞以安的手生疼。
可是他沒有別人了,他只有安喜。
他是自私的。
安喜走不掉,無論她願不願意。
次日,華章書院。
安喜懷著歡欣雀躍的心情走入學堂,一襲紅衣隨安喜的動作舞動著,往常都是盤在頭頂的長發,今日不可多見的隨意散落在肩膀處,只有頭頂的一部分頭髮被編成了好看的花樣。幾個金釵看似沒有規則的裝飾在其中,卻為安喜慵懶的髮型增添了些許勾人的意味。
紅色的布料和黑色長發交織在一起,以同樣的節奏飄揚在空中,看的人心曠神怡。
最值得一提的還是安喜的妝容,平日裡為了緩衝五官的攻擊性,安喜只會用最淺色的脂粉略微提一提氣色,今日卻是做了個十成十的改變。
今日的這款妝容任哪家千金都沒化過,就算是皇家女兒也一樣。大虞朝的化妝品製作工藝還不是很完善,做出的脂粉要麽就是飽和度太高,塗在臉上像猴兒屁股,要麽就是飽和度太低,化了和沒化一樣。
安喜現在臉上用的眉粉、粉棕色眼影、紅棕色眼影、棕色眼線液、暖紅色唇膏,以及滋潤度極高的啞光粉底,全都是古代人見都沒見過的高檔配色。
而這些都來自於安喜的新朋友——明佩禮。
經過昨天長達幾個小時的深刻交談,安喜得知明佩禮前世是那個叫做Jack的國際華裔化妝師,還曾經與前世的自己打過照面呢。Jack在娛樂圈和時尚圈可是風雲人物,研究的化妝品自成一派,不發售也不生產,隻留做私用,有能力聘請Jack的人至少也都是各個國家最知名的一線女星。
安喜當時就覺得不奇怪了,怪不得明佩禮身上帶著那股子熟悉的陰柔勁兒呢,就是在發廊做造型的感覺!
經過安喜與明佩禮進行的友好交流,她成功獲得了大造型師在這個時代新創造出來的所有珍藏。雖然受限於原材料的匱乏,這些化妝品的質量自然比不上現代化妝品的質量,但比起這個時代的那些化妝品,已經是超神一般的存在了。
安大小姐小手一揮,位於西市的一家脂粉鋪子就已經開始裝修了——開玩笑,有明佩禮在手的她,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京城最富有的人,女人的錢最難賺,也最好賺。
安喜每每想到此處,都滿意的笑彎了眼睛。
她哪裡知道,她現在的任何一個開心或是高興的表情,落在虞以安眼裡,都是她背叛感情的實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