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長秀冷靜得拿起書信,一目十行,迅速看完。然後,她對暴跳如雷的織田信長歎道。
“事已至此,大殿再憤怒也無濟於事,還請從長計議。”
織田信長深深吸了幾口氣,接過丹羽長秀雙手奉上的書信,隨手放上身邊的燭台,呆呆望著信紙化為燭火。
等紙張灰飛煙滅,她才緩緩坐回主位,說道。
“三好軍勢在野田鄉登陸,佔據了當地的野田城與福島城,距離堺港不遠。
瀨戶內海的水運雖然在安宅水軍控制下,但四國的國力不足以支撐三好軍勢馬上展開行動。
三好家估計會在秋收之後發起攻勢,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帶兵趕往攝津國,與之交戰。
米五娘,大軍轉進的後勤補給就交給你了,不要讓我失望。”
“嗨!”
兩人正在說話,外間傳來請求入見的聲音,織田信長冷聲道。
“進來。”
拉門打開,森蘭丸帶著羽柴秀吉走近房間,恭謹行禮。隨後她留下羽柴秀吉,自己走出房間,合上了拉門。
羽柴秀吉面上還有點迷茫與期待,她不知道主君深夜召喚自己前來,到底有什麽吩咐。
丹羽長秀也不知道織田信長為什麽會讓羽柴秀吉過來,她只是對疑惑的羽柴秀吉微笑不語,等候主君吩咐。
織田信長示意羽柴秀吉免禮,說道。
“在金崎撤退時候,我說過在北近江戰事之後會重賞你的,秀吉。
現在,我任命你為橫山城主!”
羽柴秀吉驚喜得伏地叩首,好話一摞一摞往外丟。
但她心中還有些疑惑,因為之前的慶功中,織田信長還在興致勃勃與諸姬探討怎麽攻打小谷城。
北近江戰事未了,怎麽就先給自己定下了恩賞,這不似織田信長一貫的作風呀?
織田信長甩甩手,懶得繼續聽羽柴秀吉的恭維話,她現在心裡煩著呢,沒空享受溜須拍馬的樂趣。
“我很快就要帶兵去攝津,橫山城這邊你給我牢牢守住了,絕不能讓淺井長政奪回去,聽明白沒有!”
羽柴秀吉鞠躬道。
“請君上放心,有秀吉在,就有橫山城在!”
織田信長點頭道。
“你放心,南近江的軍勢會幫你協防,米五娘將負責大軍的後勤補給,你有什麽需要,就和她說吧。”
羽柴秀吉對著丹羽長秀深深鞠躬,說道。
“又要給前輩添麻煩了!”
丹羽長秀笑著回禮,說道。
“都是為大殿效力,不必客氣,羽柴大人。”
今時今日,羽柴秀吉終於混上了一城之主,還是北近江的前沿重鎮,不容小覷。
丹羽長秀這一聲羽柴大人讓羽柴秀吉感慨萬千,她終於是頂開了頭上無形的天花板,正式成為織田家的一員大將。
織田信長見羽柴秀吉幾乎要喜極而泣,冷冷說道。
“你別高興得太早了,三好家卷土重來,我要去攝津國作戰。
淺井家雖然在姊川敗了一場,但絕不會甘心等死。淺井長政一定會在我騰出手來收拾她之前重振旗鼓,掙扎求生。
橫山城在我手中,就是切斷淺井領地南北聯系的一把利刃,淺井長政如鯁在喉,必然會有所行動。
而我對你的要求,不單單是守住這裡,還要想辦法離間淺井長政與磯野員昌,阿閉貞征的關系,把她們拉到我這邊來。
我要佐和山城,山本山城。”
丹羽長秀與羽柴秀吉同時一愣,織田信長這要求可太過分了。
以小谷城為核心的北近江淺井家領地,橫山城是腰眼,橫山城向西是一馬平川的平原,直接可以截斷淺井家南北領地的聯系。
失去了橫山城,淺井家已經陷入戰略上的被動。而佐和山城與山本山城,就是小谷城的另外兩個命門,豈是輕易能夠離間拉攏的?
織田信長說道。
“佐和山城是橫在南北近江之間的重鎮,城主磯野員昌乃淺井家猛將,剛才的姊川之戰中,可是讓我們吃了不少苦頭,是不是啊秀吉?”
磯野員昌在戰鬥中連破織田家數個軍陣,其中就包括羽柴秀吉的備隊。織田信長說話還真是不留情面,讓羽柴秀吉不免尷尬。
織田信長拍拍手,說道。
“磯野員昌是個人才,秀吉,你去試著把她拉過來為我效力!
山本山城城主阿閉貞征,也是一樣。
山本山城位於小谷城側後,一旦拿下山本山城,就可以阻斷朝倉家的援軍,讓小谷城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你要想辦法離間淺井長政與阿閉貞征的關系,聽懂了嗎?”
織田信長一句句命令的口氣,讓羽柴秀吉的臉色越來越苦,幾乎是要哭出來了。
磯野員昌與阿閉貞征又不是地裡的大蘿卜,你要拉來就能拉來,她們兩個可都是淺井長政的重臣!
織田信長自己也說了,佐和山城與山本山城的位置非常重要,淺井長政能允許她們兩人坐鎮當地,自然是信得過她們的。
這等重臣是隨便離間幾下,就能反水的嗎?
丹羽長秀在旁邊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出來幫羽柴秀吉說話。
“大殿,這兩件事是否有些太為難吧?”
織田信長哼了一聲,說道。
“你是不是想說,我是在一廂情願?
淺井家佔據北近江不過三代,淺井長政之母還是個庸才,被六角定賴壓得沒有脾氣。
北近江這些武家,只是奉淺井家為共主,你以為淺井長政真有多少權力能製約她們?
姊川一戰,淺井家元氣大傷,淺井一門眾死了好些人才,淺井長政手裡已經沒幾個人可以壓住淺井家臣團。
我就不信北近江諸姬對淺井家還能是忠心耿耿,眼看著大廈將傾,會一心一意要為淺井家殉葬。
磯野員昌本就是北近江守護京極家門下,她當初可以棄舊主投靠淺井家,現在見情勢不對,自然也可以投靠我織田家。
阿閉貞征是伊香郡國人出身,當年還幫京極家打過淺井家呢,只不過是打敗了降伏而已。她能投降淺井家,就不能投降我織田家嗎?
米五娘,你不用為這猴子擔心,她手下有能人。
堀秀村與樋口直房來投,北近江門戶大開,就是她麾下竹中重治的出謀劃策。”
織田信長一番話,說的有理有據,丹羽長秀被駁得無話可說,連羽柴秀吉也收斂了苦笑,變得若有所思。
織田信長盯著羽柴秀吉說道。
“你不是一直想要機會嗎?我現在給你機會,只看你有沒有本事把握住了。
別覺得我在為難你,要是事情簡單,我隨便找條狗就能辦好,何必交給你來做。
攝津國事急,我沒空在這裡繼續耽誤時間,整個家臣團就屬你最有上進的心思,不要讓我失望。
把磯野員昌和阿閉貞征拉過來,等北近江淺井家被平定之後,算你首功。我保管你在這裡能有沃土千裡,登堂入室可稱大名。
怎麽樣,秀吉,你乾不乾?”
羽柴秀吉目光一凝,果斷伏地叩首,說道。
“臣下必竭盡所能,不敢讓大殿失望!”
織田信長雖然說得簡單,但策反敵軍大將,從來都不是一件好辦的事。
可她說的也有道理,要是這事好辦,隨便找個人就能做了,羽柴秀吉還會有一飛衝天的機會嗎?
在看重血統家格,講究上下尊卑,等級觀念根深蒂固到令人絕望的武家社會之中。
羽柴秀吉這個出身仆役,通過入贅得來武家身份的底層姬武士,她有按部就班的資格嗎?
富貴險中求,拚死搏出位,能常人所不能才是她唯一的出路。
織田信長給了她這個機會,她就該感恩戴德,拚了命去完成,而不是在這裡考慮什麽困難險阻。
說實話,要不是攝津之事太急,織田信長也不會給羽柴秀吉這個機會。
足利義昭這個討厭的大天狗雖然是個蠢貨,但卻無意中把整個近幾周邊恐懼織田家勢力爆發的所有武家大名,無意間聯合了起來。
織田信長被這張信長包圍網困得伸展不開手腳,此起彼伏的戰事讓她疲於奔命,極其被動。
她剛才在姊川一戰確定了對淺井朝倉兩家的優勢,又不得不放棄擴大戰果的機會,跑到攝津國去救火。
織田信長知道淺井長政一定不會放過這個喘息之機,所以,她必須留下一個足夠有韌性與進取心的人在北近江,不讓淺井長政好過。
羽柴秀吉這些年在織田家臣團中脫穎而出,以卑賤之身自強不息,不斷向上攀登,織田信長是一直看在眼裡。
織田信長從最初利用她拉攏卒族,到一次次從她身上得到意外的回報,對這個曾經為自己暖過鞋的仆役也是刮目相看。
最終,被金崎之戰羽柴秀吉舍命斷後的狠絕所打動,織田信長決定賜予羽柴秀吉橫山城主,交付其離間兩位淺井重臣的任務。
織田信長望著羽柴秀吉的雙目,她也不知道羽柴秀吉能否完成這次使命,能不能像之前每一次那樣,給自己一個驚喜。
但如果羽柴秀吉真的能完成了使命,織田信長不吝重賞,將這條自己親手放進織田家臣團的小小鯰魚抬舉起來,讓她一躍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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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長包圍網漸漸收緊,一個個敵人自四面八方跳了出來,讓織田信長漸漸感覺力不從心。
她不得不把希望放在羽柴秀吉身上,希望羽柴秀吉能於自己作戰攝津期間,在北近江再創奇跡。
織田信長並不知道,她的想法剛好與竹中重治為羽柴秀吉規劃的未來,不謀而合。
羽柴秀吉出身不好,在尾張美濃兩國武家之中打不開局面。
但被織田家征服的近江武家卻是例外,羽柴秀吉想要做大做強,唯有向近江國發展。
織田信長的困境,就是羽柴秀吉的機會,竹中重治多年耕耘的謀劃,終於可以盡情施展。
她要利用竹中家在西美濃北近江經營的人脈,離間淺井長政與磯野員昌,阿閉貞征的關系,讓這兩位重臣投向織田家。
只要辦成了這件事,羽柴秀吉才真正是一飛衝天,成為織田信長心中可信可用的大將之才。
近幾之亂,令羽柴之志得以施展。而關東,卻是步入了百年未有之和平。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這份寧靜並不穩固,隨時可能被顛覆,但至少讓大家看到了一個希望。
而締造出這份和平寧靜的斯波義銀,已經從常陸國小田城回返,接受成田家邀請,正在忍城做客。
忍城位於利根川與荒川之間,有天然水道與河堤為防,易守難攻,乃是成田家的居城。
成田家原本是山內上杉家臣,居於武藏國重鎮岩付城。結果兩上杉爭鋒,岩付城被扇谷上杉家家宰的太田先祖奪走。
到後來,山內上杉家與扇谷上杉家都被北條家掃入了歷史的垃圾桶,成田家也降伏於北條家旗下。
可上杉輝虎再舉山內上杉家大旗重歸關八州,在佐野領打得北條家精銳盡喪。
這一代的成田家督長泰很乾脆就回歸了山內上杉家門下,參與到上杉輝虎對小田原城的圍攻中。
原本,這是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話。
只可惜, 上杉輝虎在鶴岡八幡宮繼任關東管領,成田長泰照慣例不跪,卻惹惱了不知情的上杉輝虎,白白挨了一耳光。
成田家乃是藤原名門後裔,當年先祖與八幡太娘並肩作戰,歷來有騎馬招呼,不需要跪拜的特權。
上杉輝虎這一無禮舉動,讓成田長泰顏面喪盡,乾脆帶頭撤走軍勢,導致圍攻小田原城的關東聯軍一夜之間散去大半。
要不是斯波義銀在八幡宮顯神跡,八幡太娘顯靈親授禦白旗,上杉輝虎和北條氏康的談判,絕不會那麽輕易過關。
事後,成田長泰唯恐給自家惹禍,親自到禦白旗面前負荊請罪,算是揭過了這場過失。
上杉輝虎自己不懂規矩,也不好追究成田長泰。斯波義銀為人敦厚,就不計較了。
兜來轉去,忍城成田家又成了上杉北條兩家之間的中立勢力,與由良家等地方豪強抱團,在兩方大勢力之間騎牆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