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波義銀和顏悅色問道。
“江馬大人,戰局瞬息萬變,我不方便隨你回去。
我有意回軍出山,沿莊川北上突圍,你能否為我補充軍需?”
江馬輝盛為難道。
“禦台所,糧食可以湊一湊,但軍械戰馬,我怕弄不齊。”
江馬家才幾千石的體量,義銀的騎軍一人雙馬,要補充一百匹戰馬,還有那麽多刀槍弓矢,兜胴馬具,江馬輝盛怎麽可能湊得出來。
扒乾淨了她帶來的軍勢,也拿不出這些東西。家底薄,除了糧食勉強可以擠擠,其他真沒辦法。
江馬家的軍力不弱,山民彪悍,就算是足輕也比山外人敢打敢殺。真把江馬家逼急了,湊二千人出來乾仗也不是不行。
可這次,江馬輝盛只是賣上杉輝虎一個面子,前來策應而已,並沒有帶多少軍勢。
越中一向宗比起上杉家是弱小,但和江馬家比起來那是龐然大物,江馬輝盛也不願意得罪死。
帶斯波義銀去飛驒國內,借道轉移是最好的辦法,誰都不得罪。
可斯波義銀硬要殺個回馬槍,走莊川回去,江馬輝盛真說不出誓死相隨的場面話來。
斯波義銀就是看透了江馬家的立場,才提出補充物資,自己回身再戰。
可就算這點要求,江馬家弱小的家底,也支撐不起。
江馬輝盛想了想,說道。
“禦台所,利賀村向北,隨莊川出山,東邊是東山見村,西面是井波町。
您若是要回去婦負郡,我願意出兵攻打井波町,為您吸引敵軍。
您帶騎軍直接突破東山見村,向北沿著莊川東岸走,過了三谷就是增山城。”
江馬輝盛說到這份上,已經非常有誠意。江馬家其實不用攪和進來,但她還是願意出陣與一向宗作戰,吸引敵軍注意。
江馬輝盛身後就是大山,隨時可以抽身而去,算是幫了斯波義銀,又保全自己。
即便得罪一向宗,也可以偃旗息鼓,事後不承認是江馬家的行為,裝傻充愣。
斯波義銀搖搖頭,說道。
“增山城之前就被一向宗拿下,三谷地區多半也是嚴防死堵,不會給我逃脫的空間。
不如這樣,你攻擊東見山村,為我爭取敵軍注意。我走井波町,往外圍突破。”
江馬輝盛遲疑道。
“往西突破,豈不是越陷越深?
騎軍疲憊,戰馬不足。若是陷在礪波郡深處,只怕再難出來。”
義銀笑了笑,說道。
“我隻為逃脫,又不是找一向宗拚命,用不了帶八九十人回去,有二,三十騎足夠了。
集中馬匹,一人三騎。就算戰馬疲憊,輪流乘騎也足夠我迂回。走到遠處再繞路,無非是帶著一向宗兜圈子,沒什麽危險。”
江馬輝盛想了想,點點頭。
“禦台所英明。”
在旁邊的井伊直政卻是心頭一緊,看向斯波義銀。
果然,義銀柔聲說道。
“直政,你就不要去了,和留下的姬武士們一起,沿著莊川去飛驒國,借道回新川郡吧。”
在義銀柔和的目光下,井伊直政眼圈一紅,她強忍著不在外人面前流淚,但也不言不語。
江馬輝盛知道自己在場不太合適,對斯波義銀鞠躬告退,先出去了。
屋內只剩下斯波家的姬武士,除了井伊直政,還有蒲生氏鄉與同心眾幾人。
河田長親等人在隔壁休息,在場的都是義銀自己麾下,他說話也就赤裸了一點。
“我準備帶二十人出山,其他人隨江馬家撤退,走飛驒國回歸新川郡。
你們不要與我爭辯,我累得很,沒力氣廢話,好好聽著就是。
蒲生氏鄉,你是走不了了。挑選精乾同心眾五人,隨我出戰。”
蒲生氏鄉鞠躬領命。
這幾天,同心眾已經損失了七名姬武士。這些人都是她精挑細選過的,說不心疼是假話。
斯波義銀想要為同心眾保存元氣,隻帶她和五人同行,蒲生氏鄉沒有異議。
反正她與主君是生死與共,義銀要是戰死,蒲生氏鄉也不想活了。只要帶上自己,其他人去不去都無所謂。
正如斯波義銀所言,山外的一向宗軍勢成千上萬。騎軍隻為逃命,又不是打仗,人多了也沒用。
井伊直政梗著脖子不說話,義銀無奈看她,右手已經摸上她的小腦袋。
“自從當了我的小姓,整日裡擅作主張。如今已經元服,是姬武士了,就不能聽聽主君的話嗎?”
井伊直政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她昂著頭,看向高出她許多的斯波義銀,哽咽道。
“我知道,我很弱小,還是個累贅。主君不帶我去,是對的。
雖然跟隨您不足半年,但這半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您的心思縝密,智勇皆天下無雙,只是心懷仁義,總是吃虧。
禦台所,當世乃是亂世,天下無仁義之戰。請您多想想自己,少為別人擔憂。
要是您的心腸能狠厲些,我就算現在死去,也安心了。”
被一個半大的孩子指責軟弱,義銀又好氣又好笑,只是看她帶著孩童的純粹眼神,難以反駁。
義銀拿起碗,喝了一口水,潤潤喉嚨。剛才還燙嘴的開水,現在溫度剛剛好。
“直政啊,你說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
武家渴望家業昌盛,商家想要賺取更多錢財。即便是鄉野村婦也指望地裡多出糧食,上面少收點田賦。
那麽我呢?有點矯情,也就是你們背後嘀咕的丈夫之仁。
我希望我的眼光所視之處,沒有醜惡。我希望我在乎的人都可以好好活著,不會死於非命。
複興斯波家,只是我自私得想要活下去。但現在我有了你,還有大家,那麽多人為了我的斯波家拋頭顱灑熱血,戰死沙場而不悔。
你說,我能不仁嗎?
人命不是草芥,我也不是鐵石心腸,我見不得你們受苦,我希望你們都可以幸福。”
斯波義銀說著說著,已然動情。他來到這個世界,隨波逐流只是為了保命。武家社會是吃人的,沒有人性。
要麽成為一個標準的武家,要麽被當成異類剔除。他想活,不想死,所以他要成為一個武家。
但前世的道德觀始終折磨著他,他只能以遊戲的視角看待這個世界,才不至於被道德的責問崩潰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可是,他不是機器人,他有心,他有感情。部眾忠心耿耿追隨她,好些混蛋暗搓搓想上他。
他真的能一點都不在乎她們嗎?只是把這一切當成一場遊戲嗎?
兩年征戰,見慣了生死相隨。就算是一塊冷冰冰的石頭,也得被捂熱了。何況他是一個人,一個有人性的現代人。
他想活著,但他有了更多的牽掛和羈絆,所以他願意為了她們去拚去爭。
只因為,他不願意辜負了這份來之不易的情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