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地三太夫心裡很清楚,只是一次情報泄露的麻煩,是整不死自己的。
自己做事一直很謹慎,就算出賣情報,也是通過白手套轉過幾個彎,藤林椋抓不到自己的把柄。
聖人一向厚道,對自己還是信任的,最後的結果無非是丟出幾個白手套當替死鬼,自己狼狽一些。
但經過這件事,百地三太夫和藤林椋之間的矛盾也被徹底激發,浮出水面。
藤林椋的實力遠遠不如百地三太夫,她在這個時候對百地三太夫發難,除了激怒百地三太夫,實際作用很差,還會引起對方的警惕。
百地三太夫不知道藤林椋是變蠢了,還是另有所圖,但是不管如何,眼前這關必須先過去。
出賣情報並不致命,麻煩的是情報被毛利家買了去,坐實了內外勾結,損害本家利益。
這個罪名,就算資深如百地三太夫,也是半點背不起,必須撇清嫌疑。
百地三太夫第一時間認罪,承認自己禦下不嚴,看似老實,其實就是在為自己開脫。
禦下不嚴是罪,但比起出賣主家資敵,罪責輕重可是差得遠了。
看到百地三太夫磕頭認罪,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很難想象眼前哈巴狗模樣的她,曾經是伊賀眾霸主,好似蛇姬一般的狠辣人物。
義銀歎了口氣,其實心裡也不認為百地三太夫會背叛自己。
百地三太夫可是第一批從龍的伊賀功臣,身份待遇拉滿,毛利家拿不出可以收買她的籌碼。
再者,毛利家的忍眾就像是毛利家的家臣一樣,出了名的松散聯盟,令出多門,什麽世鬼,座頭,德岡,杉原,忍眾各方山頭林立。
百地三太夫這麽聰明,怎麽可能拋棄斯波家忍眾頭子的地位,跑到毛利忍眾那邊去翻垃圾桶?
義銀看了眼在旁邊默不作聲的藤林椋,知道這件事多半是烏龍,但事關尼子勝久被暗殺的真相,義銀不能容忍調查中存在一絲瑕疵。
保密組是沒法用了,老二舉報老大有問題,這特麽的還怎麽搞?百地三太夫要避嫌,藤林椋也要避嫌,只能暫時出局。
義銀吐出一口氣。
“你們兩個先下去吧。”
百地三太夫與藤林椋一起鞠躬告退,義銀無奈搖搖頭。
尼子勝久在初秋遇害,這會兒已經是過了秋收,眼看就要入冬。
斯波家中群情激奮,不論是與尼子勝久交好的,還是單純不喜歡斯波家退出西國攻略的,都在暗中使勁,懇請繼續征伐毛利家。
西國利益之大,沒人願意主動放棄,義銀之前為了救回尼子勝久,硬是壓住了內部的反對意見。
現在尼子勝久已經死了,毛利家沒法證明自己的無辜,不管是斯波家臣還是織田家臣,都在上書主戰,群情激奮。
特別是羽柴秀吉,她為了證明自己的無辜,不單單跑來郡山城參與尼子勝久葬禮,哭得撕心裂肺,還竭力主戰要為尼子勝久復仇。
義銀已經感覺力不從心,壓不住輿情滔滔,而事情的真相卻是越發撲朔迷離,調查需要更多時間。
眼看著殺死尼子勝久的大鍋就要被輿論死死扣在毛利家頭上,但義銀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滋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淡淡看著兩位忍眾首領離開議事廳,義銀忽然開口道。
“出來吧。”
他身後屏風閃出一人,鞠躬行禮,正是斯波目付首領柳生宗矩。
義銀瞅了眼她,問道。
“對這件事,你怎麽看?”
柳生宗矩鞠躬道。
“臣下願往西國,查明尼子大人遇刺的真相!”
聖人問怎麽看,柳生宗矩根本不敢正面回答。
百地三太夫與藤林母女姐妹的恩怨,大家心裡都是清清楚楚。
當初在伊賀國,百地三太夫害死了藤林椋的母親,之後又利用三好弑殺將軍的突變,殺了藤林椋的姐姐,把藤林一支忍眾踩在腳下。
什麽是血仇?這就叫解不開的血海深仇。
藤林椋就算把百地三太夫千刀萬剮,柳生宗矩都不會奇怪,反而會好奇她怎麽能忍到今天才動手。
保密組內部的水可深了,柳生宗矩沒興趣摻和。
忍眾目付都是賤職,卻是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地盤。
雖然聖人仁厚,把兩者當做武家平等對待,但柳生宗矩做人很有自知之明,少說多做不犯錯,才是明哲保身的正道。
柳生宗矩年少聰慧,早早就選對了主子,跟對了人。
從大和之戰選擇斯波家,到低頭遵從高田雪乃這小丫頭當老大,再到跟著尼子勝久兢兢業業看護近畿斯波領,柳生宗矩從不犯錯。
柳生宗矩的柳生組一直是被尼子勝久領導,負責近畿斯波領的對內維穩鎮壓,是獨立於情報體系之外的內衛體系。
雖然尼子勝久返回西國之前,已經卸任了近畿斯波領代官一職,轉而由明智光秀擔當。
但柳生宗矩作為尼子勝久的老部下,關系太緊,人脈太近,讓她負責查探,她必然要用心。
柳生宗矩在屏風後聽了半天,已經把聖人的心思琢磨得七七八八,與其等聖人下令,不如自己主動請纓。
反正這個事是躲不掉的,不如主動出擊,還能多得到一些聖人的好感和支持。
義銀想了想,問道。
“此去西國困難重重,你願意擔此重任,我心甚慰。
那麽,你還有什麽要求嗎?”
柳生宗矩鞠躬道。
“尼子勝久大人被刺殺一事,遠在西國發生,情況十分複雜。
柳生組還需要維持近畿斯波領的日常工作,無法抽調太多人手。
臣下想請高田雪乃大人支援,讓新選組參與,共同查探真相。”
柳生宗矩心裡明白,尼子勝久背刺這件事不好查。
斯波織田兩家的許多大佬都希望把罪名按在毛利家頭上,這樣才可以無所顧忌繼續推進西國攻略,爭取最大利益。
百地三太夫只是查了一兩個月,就灰頭土臉被人捅出部下倒賣情報的醜聞,很難說其中沒有什麽貓膩。
柳生宗矩不想得罪人,但她是尼子勝久的老部下,聖人點名讓他去辦差,他根本無法拒絕,更不敢和稀泥。
尼子勝久是死了,但尼子山中一黨還在,依然是斯波家中的一大山頭,柳生宗矩自己身上就印著尼子勝久的標簽,她怎麽敢不用心?
可要是自己做了出頭鳥,萬一查出什麽不好,柳生組的小肩膀扛不起這麽大的雷,那才是真要命。
柳生宗矩提出讓新選組參與,不是缺新選組那幾個人,而是缺高田雪乃這位壓得住各方大佬的超級大佬。
斯波家的忍眾目付體系,最早源於聖人戰功卓著,受幕府恩賞得到的近畿斯波領。
舊伊賀眾的兩支,百地三太夫與藤林姐妹,分別組建軍同組與中同組,隨後在三好弑殺將軍事件之後統一合並成為保密組。
百地藤林為主的伊賀忍眾,構成了斯波家的情報體系主要力量。
目付方面,又是另一個系統。
柳生宗矩擔當柳生組筆頭,卻不是斯波家目付首領,名義上的目付首領,帶頭大姐是高田雪乃。
而高田雪乃又是個甩手掌櫃,從來不理會柳生組的事,只是作為斯波家留守京都,陪伴足利義輝將軍的近臣存在。
三好弑殺將軍,足利義輝戰死二條城,高田雪乃又成了聖人的近侍親隨,還是不愛搭理柳生組。
直到足利義昭被斯波織田兩家扶持,上洛繼位,引發足利斯波織田三方政治鬥爭激化,傷及聖人名節,才讓高田雪乃想起了柳生組。
高田雪乃要求柳生宗矩跟著自己上洛砍人,柳生宗矩當然不可能違反聖人的命令,跟她去胡鬧。
結果呢,高田雪乃跑去堺港,說服姐姐高田陽乃出錢,買了一批浪人劍客的命,上洛幹了一票震驚所有人的天誅。
壬生狼一戰成名,高田雪乃重傷瀕死,聖人護犢子的性子發飆,柳生宗矩反而被殃及池魚受處罰。
這件事也讓柳生宗矩明白了,高田雪乃這條大腿到底有多粗。
之後,壬生狼取代了由比濱結衣,入主新選組,成為了高田雪乃的私兵。
而高田雪乃雖然被聖人剝奪了目付首領的名義,卻手持三日月宗近,有為君誅逆,先斬後奏之威,實際權力更上一層樓。
到了現在,立華奏拿著三日月宗近侍奉聖人,新選組則是跟著高田雪乃窩在堺港。
看似高田雪乃已經淡出中樞,其實她一直是聖人最相信的內臣,翻臉砍人的撒手鐧。
聖人慈眉善目,但也有金剛怒目之時,每每遇到鬧心事,聖人就會放高田雪乃帶著壬生狼這群瘋狗出來咬人。
高田雪乃兩手沾滿鮮血,不論是敵人還是同僚,都是心驚膽戰。
柳生宗矩覺得自己的肩膀頂不住那麽大的鍋,但只要高田雪乃這塊招牌擋在前面,那就輕松了。
新選組出動,壬生狼出馬,從來都是不見血不還鞘,沒幾十個人頭打底,這群惡犬不會歸巢回穴。
聖人既然鐵了心要查出真相,最好的辦法就是動用高田雪乃這張內衛王牌,目付首領。
義銀看著伏地不起的柳生宗矩,眯了眯眼,如果可以,他真不想動用雪乃的人。
雪乃的性子,義銀非常清楚。
那丫頭心裡從來沒有是非對錯,只有殺和不殺,憑借驚人的天賦和野獸般的直覺,總能出乎意料找到問題關鍵,一刀了斷。
別看雪乃平日裡好似呆萌傻缺,那是她對許多人和事都提不起乾勁而已,在她心裡世界上只有兩個人要在意,那就是義銀和陽乃。
像這種不會被世間規則約束,用肉體消滅來解決問題,殺人如飲水的純粹劍客,本就不該入世。
那個一臉淡漠的冰娃娃,心裡根本沒有對錯,不分是非,只為了自己在意的人去殺人,沒有半點心理負擔的變態。
就算義銀知道她愛慘了自己,也是心裡發怵,不敢隨便把事情交給她去做。
在走向天下人的道路上,斯波天下已然出現雛形,政治局面越發複雜,而雪乃一旦介入,事態總會往鮮血的結局走,禍福難測。
柳生宗矩把高田雪乃看作聖人的撒手鐧,對也不對。
義銀從來只是把雪乃看作自己寵愛的小妹妹,但這個小妹妹的破壞力太強了,強到義銀自己也感覺害怕,不敢輕易給她自由行動權。
沉思半晌,義銀說道。
“新選組人才濟濟,近藤,土方,衝田皆是俊才,既然你缺人,我會命令她們全力配合。
雪乃身體一直不好,馬上就要入冬了,每每變天就會舊傷複發,你不要去打攪她的靜養。”
“嗨!”
柳生宗矩心裡有點失望,不能把高田雪乃這尊殺神拉出來,許多事情未必好辦。
但聖人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柳生宗矩也是不敢再提非分之想。
高田雪乃不出面,但新選組那些餓狼一樣有用,大不了得罪人的髒活讓她們去處理,天大的雷也是她們扛。
柳生宗矩心裡已然有了計較,便乾脆得接下了任務。
義銀又交代幾句,便揮手讓柳生宗矩離開。
待她走後,義銀面上不禁露出一絲疲態,經過最初的憤怒和悲傷,義銀這會兒已經冷靜了不少。
特別是在藤林椋的舉報,百地三太夫受挫,柳生宗矩謹慎之後,讓義銀更加看清了形勢。
他已經有了一絲明悟,尼子勝久也許不是毛利家所害,暗箭可能來自自己的內部,只是不知是斯波還是織田。
就是這個原因,義銀不敢讓高田雪乃去查,他怕這把純粹的刀會直接砍向自家人,壞了大局。
義銀露出苦笑,他此刻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
如果暗殺真是自己人乾的,那尼子勝久就是被自己給害死的。
因為義銀關心則亂,主動向毛利家做出了巨大讓步,傷及了斯波織田兩家的利益,所以就有人要尼子勝久回不來。
這個邏輯越清晰,義銀心裡就越痛苦,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影響,高估了自己的權力,傷害了武家的利益,導致尼子勝久被害身亡。
義銀歎了一口氣,已然決定,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毛利家必須吞下這個死耗子,背上這個黑鍋。
義銀決定親征西國,打下出雲國,滅掉毛利苗字,以減輕自己心中對尼子勝久的愧疚之意。
這個黑鍋必須是毛利家來背,就算柳生宗矩最終查出了凶手,義銀也只能找其他理由處置凶手,尼子勝久的死一定是毛利家下的手。
這就是當權者的無奈,西國利益太大,就算聖人之尊也無權要求斯波織田兩家的姬武士團放棄。
聖人損害了大家的利益, 大家是不敢對聖人齜牙,但聖人派去做事的人就難保平安了。
尼子勝久是因為自己死的,義銀只能吞下悔恨與悲傷,告誡自己不要再犯這種愚蠢的錯誤。
自己的確擁有很大的權力,但動用權力的結果,卻未必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走。
權力是把雙刃劍,為了自己在意的人,自己必須更小心謹慎的行使權力,才能守護自己在意的人。
義銀歎了口氣,最終還是決定順應群眾的呼聲,征伐毛利,為尼子勝久報仇。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聲音,蒲生氏鄉與井伊直政出現在義銀的面前,面色嚴肅。
義銀心裡咯噔一聲,不知道又出了什麽事。
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一波波的風浪,真是讓他這棵蒼天大樹應接不暇,疲於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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