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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吏》二百零一.忠臣之心
杜林的身邊堆滿了竹簡,還有一卷卷的布帛,作為關中有名的豪門,杜家自然是不缺錢的。在他入獄之後,家人被允許來探過一次監,送來了衣服被褥,本來都是乾乾淨淨的,此時上面都布滿了墨跡。杜林在上面寫滿了字,都是他對現實的失望,對百姓的憐憫,對皇帝的憤懣和不滿。
 在獄中關了近一個月,他吃足了苦頭,整個人瘦了一圈,臉頰凹陷,已有些脫相。但杜林並不後悔,他為民請命,死而不悔。
 他把自己比作被商紂殺死的比乾,被項羽逼走的范增,兩個人都是極有才能,忠心耿耿的大臣,奈何不被主上信用,一腔忠誠皆空灑,滿懷壯志盡成灰。
 剛入獄的幾天,他偶爾還幻想著皇帝會不會幡然醒悟,對他重新任用,獄吏每一次開門的聲響都讓他燃起希望。可是一次次的失望之後,杜林漸漸陷入絕望,望著那一方鐵窗外的狹小天空,他想,或許自己再也走不出這詔獄了。
 這讓他感覺到生命的可貴,杜林抓緊一切時間寫作。作為一個滿腹讀書,享有盛譽的大儒,他有著書的才能,也有強烈的寫作欲望,因為這次風波,他開始撰寫一部書,書名為《帝鑒》。他要以歷代帝王的行事,來諷諫當今的皇帝和後世的帝王,讓他們學會如何做一個愛護百姓的好皇帝。全書采用教訓的口吻,在寫的時候,他內心的想象是針對著建世小皇帝,那一句句話,仿佛就是在告訴劉鈺,他應該怎麽做,怎麽才能做到真正的仁德愛民。
 杜林文思如泉湧,他的書簡不夠了,家人沒被允許送新的過來,他便用衣物接著寫,將所有的衣物都寫滿了,他便又拆了被褥,用拆下來的布寫,直寫到他身上穿的、鋪的蓋的全是墨跡,他整個人都是黑乎乎的。
 寫字的間隙,他便為長安的百姓,為關中的黎民憂愁,不知糧價漲到了什麽地步,百姓如何能吃得上飯,如今。。。恐怕已有不少人餓死了吧?
 等到獄吏送飯來的時候,他便問道:“如今外面糧價如何?”
 獄吏將飯缽向地上重重地一放,說道:“吃你的飯吧!不知道何時連飯都沒的吃了,還操心糧價的事!”
 杜林便想:連獄吏都知道,他不可能再活著出去了。
 他已有了心理準備,他不怕死,比乾早就死了,范增也死了,可他們都留在了史冊中,流傳後世,想必後世的史書,也有他杜林的一席之地。
 與忠臣相對應的自然是暴君。他不知道為什麽,原本仁德的皇帝怎麽就成了不顧百姓死活、迫害忠良的暴君。果然權力會迷惑人的心智,進入長安剛剛半年,剛體會到大權獨攬的滋味,皇帝便不再是從前那個皇帝。如此看來,從前他的所作所為也許只是一場戲,他通過演戲獲得了仁德之名,得到各方的支持,如今他真正站在了權力的巔峰,不需要再做戲了,這才暴露出暴君的本性。
 杜林恨自己看錯了人,後悔從河西巴巴地趕回來,只為了這麽一個假仁假義的皇帝,如今他嘗到了苦果,很可能會失去生命。
 他入獄後大概一個多月,一個尋常的清晨,外面傳來腳步聲,好像有幾個人在走動,也許是獄吏在查牢房吧!杜林想著,沒有在意。
 然後他聽到牢門不斷被打開,咣咣當當的聲響讓有些混沌的頭腦變得清醒,他側耳聽著外面的聲響,有人在哭,有人在笑,那都是與他一道去死諫的同僚。
 杜林心想,來了,這一刻終於來了,他該上路了。
 他整了整衣冠,衣服已十分髒了,可他還是像模像樣地撫平,撣了撣上面已結成泥的灰塵。
 他是高門大姓,最高貴的士大夫,就算去死也要有自己的尊嚴。
 他將竹簡和寫了字的布收拾到一處,用一床被子包裹起來,打成了一個大卷。這些遺物會由他的家人收走,由他的子孫為他傳之後世。
 收拾好後,杜林正襟端坐,默默地等待。
 吱呀一聲,牢門打開,三個人進來,為首的一個像是一個官吏,他打開一份帛書,看著上面的字,又看了看杜林,大聲問道:“侍禦史杜林?”
 杜林沉默不語,旁邊的獄吏垂手道:“是。”
 “你可以走了!”
 “走吧,我準備好了,只是,我要先梳洗,我不能這麽肮髒地上路。”杜林的臉平靜無波。
 “梳洗?回家去有的是時間梳洗,在這兒梳洗什麽?”
 “回家?你說讓我走,到底去哪兒?”杜林抬起頭,詫異地問道。
 那個官吏也有點詫異,“我怎麽知道你去哪兒?你不會連自己的家都不認識吧?”
 杜林抱著一卷竹簡和帛書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還是發懵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春風撲面而來,一切都與獄中不同,讓他感覺愈加恍惚。
 杜林站在詔獄門外,有些不知所措,忽然他的弟弟杜成迎面過來,欣喜地叫道:“兄長,你出來了,出來就好。”
 杜成眼裡蓄了淚,伸手來接他手中的被卷,杜林卻還緊緊地抱著,沒有松手。
 兩個人上了馬車,經過人流往來的大街,人人腳步匆匆,忙著自己的生計,街上叫賣聲此起彼伏,集市看似比往常愈加熱鬧。
 杜林一直看著車窗外,此時忽地轉頭問道:“長安城。。。餓死了多少人?”
 杜成一愣,顯然沒料到兄長會問出這個問題,他笑著答道:“怎麽會?如今糧食充足,哪裡會餓死人?”
 “糧食充足?怎麽會充足?市面上不是沒有多少糧食賣麽?這麽多天過去,更應該缺糧了。”
 “兄長,那是你入獄之前,當時是在鬧糧荒,可自從陛下放開了糧價,商人都爭先恐後從外邊運糧進來,後來長安城的糧食就多了起來,百姓們都能買到低價糧。你看,原來的那些賑災施粥點都撤了,用不著了,都買得起糧,誰還會去喝那些沙粥?兄長,這次你真的是錯怪了陛下,陛下從來都把糧食的事放在心上,只是為了讓糧商都能運糧進關中,並沒將他的打算說出來。兄長,你帶著朝臣闖進宮去死諫,把陛下置於何地?可陛下卻寬宏大量,沒有處置你們,只是讓你們上書自陳罪過。兄長,你的文才那麽好,回去好好地寫一篇奏折,向陛下請罪,想必陛下也不會。。。”
 他說到這兒,一直沉默不語的杜林忽然大叫道:“停車!快停車!”
 “兄長,你,你做什麽?”
 杜成還沒反應過來,杜林已匆匆跳下還沒有停穩的馬車,跌跌撞撞地向路邊奔去。
 他衝進一家糧店,動作頗有些猛烈,把裡面的夥計嚇了一跳,忙上來說道:“客官,您要買糧嗎?三百錢一石,若是零買,四個錢一斤。”
 夥計捂住了鼻子,在詔獄呆了一個多月的臭味從杜林身上散發出來。
 “三百錢。。。四個錢。。。怎麽如此便宜?我不是在做夢吧?”杜林懷疑起自已的耳朵來,也難怪,一個多月前他入獄的時候,糧價還在七千五百錢一石。
 夥計雖然嫌棄他身上惡臭,卻見他峨冠博帶的像個士大夫,不敢不尊敬,陪著笑臉道:“哪有買糧嫌糧賤的?客官,我等也想糧再貴些,好多賺些錢,可是陛下心系百姓,不準糧價太高,我等便隻好低價賣糧了。”
 “那麽,陛下終於還是限價了嗎?”
 這時旁邊一個買家接口道:“限價?那怎麽限得住?你問問這些奸商,陛下若是限價,他們還會擺這麽多糧出來賣嗎?陛下天資超凡,行事神鬼莫測,陛下自有陛下的妙法,不用限價,便讓這些奸商乖乖地運糧進來,低價賣給百姓!”
 他一口一個奸商,說得夥計很是尷尬,囁嚅道:“您看您,這是指著鼻子罵我們呢!”
 “罵你們怎麽了?你們就是奸商!糧荒的時候,你們便把糧藏起來,讓大家愈發買不起,如今糧食多了,你們又千方百計地拉我們來買,還要讓我們多買!”
 另一個買家道:“那個杜禦史,那些去死諫的朝臣,他們只有一句話說對了,那就是商人都是奸商!”
 夥計見要被他們圍攻,忙向後躲去,不與他們辯論。
 店內的幾名顧客卻被挑起了情緒,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一個說道:“我如今才知陛下的高明,與陛下比起來,那些禦史簡直是無用之人,只知道汙蔑陛下,自己卻沒有絲毫的本事,遇到事除了挑別人的毛病便是束手無策。那這個禦史誰不會當?挑毛病、罵人我也會,保準比他們挑得好,罵得狠!”
 “那個帶頭的禦史杜林,據說也是飽讀之士,他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一點經濟之才也沒有,只會指責陛下,還自以為是忠臣,明明是帶著一群人去鬧事, 往陛下身上潑髒水,還當自己是為民請命,實在是可笑!”
 “唉,也別這麽說,他們也是為了百姓好,只是無知又無能罷了。”
 “如此無知,怎麽能做朝廷高官,這天下要交給他們治理,豈不是亂了套了?要我說,陛下應該將他們都撤了,另選能乾的人上來。”
 “豈止是撤了,應該重重地治罪!他們這樣子誹謗陛下,讓無知百姓們聽了,豈不對陛下有所偏見?咱們長安人還知道些事情底細,明白陛下的苦心,要是遠方之人,只聽說禦史們為民請命,入宮死諫,那會把陛下看作什麽人?”
 “你說得有理,這樣的人最是該殺!若是那些惡人誹謗陛下,百姓自不會相信,可這些人平時都被視作正人君子,打著正義的招牌,他們說的話自會有許多人相信,他們胡說八道一番,危害更大。”
 “這麽好的陛下,被這些無能的禦史誹謗,真是讓人生氣!”
 杜林聽著眾人的話,心裡早已是翻江蹈海,自己舍了性命去為民請命,結果這些百姓竟然如此罵他,恨不得他去死,難道自己真的錯了,自己真的是誹謗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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