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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吏》一百一十九.神明上身
到了後晌,鬧騰了大半天的將士們終於累了、餓了,紛紛回營去吃飯,至於死了六個人的流血事件,只不過是下飯的小菜而已。
 “才死了六個,沒勁!”
 很多人這麽說,因為在赤眉軍營中,打架流血乃至死亡的事件是家常便飯,根本不算什麽新聞。
 這時候卻有真正的新聞傳來。
 “皇帝陛下要做一場降神之事,問神明關於約法三章之事,就在今天晚上。”
 “我也聽說晚上要降神,神師親自來,就在球場。”
 自從巫祝讓皇帝陛下起死回生,全營將士對他愈發恭敬了,所有人都尊稱其為神師,至於一般的祈禳活動,老巫祝已經很少親自出馬,每次都是由他的弟子上陣。
 “是神師親自上身嗎?這可真是難得,一定要去看!”
 “一起去,一起去!問一問神靈,他們憑什麽不讓我們征稅糧!”
 “讓城陽景王來管管他的兒孫,別再下這種蠻不講理的聖旨。”
 “對!讓神明替我們討還公道!”
 眾人填飽了肚子,又義憤起來,於是相約著晚上一道去球場,這個降神活動倒好似是替他們組織的聲討集會。
 天還沒黑,足球場上已聚滿了人,赤眉軍營中娛樂活動貧乏,這種大型熱鬧沒人想要錯過,何況他們白天的激憤還沒完全消散,沒人想要睡覺,都希望聚在一處發泄情緒。
 只是眾人談話的內容與白天多有不同,從一邊倒地痛罵“禁盜”軍法,到開始發愁禁盜後如何生活,因為在足球場,自然而然地聯想到自己身上背負的債務,賭球債沒多久就要到期,應該償還債務了,不知這一關怎麽才能過去。
 “以後便沒處弄錢了,這債可怎麽還?”有人憂心忡忡。
 “怕什麽?欠債的人又不是你一個,多少萬人都欠著足協的債,大家都不還,他能把我們怎麽樣?”
 “羽林足協可是皇帝的,你敢賴皇帝的帳?”
 很多人已經從堅決反抗“禁盜”的思維切換到擔憂“禁盜”後的生計了,也許他們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這種動搖。
 等到巫祝的弟子出場,開始做降神前的準備活動,話題便自然而然地轉變到眼前的降神。眾人把對禁盜的憤怒和日後的憂慮暫時丟到腦後,決定先把眼前的熱鬧看了再說。
 球場上搭起了一座高台,高台四周點著許多火把,把高台中間照得通亮。巫祝的幾個弟子正在高台上忙活,一個人在台邊擺放祭祀用品,一個人手端著陶碗,將水在台上到處潑灑,不知裡面裝了什麽神水。
 等準備好了,便開始殺牲祭神。然後有九人陸續上台,據說都是老巫祝的弟子,九個人在台上成一個三橫三豎的正方形,一起跪拜於地,齊聲頌禱。也不知他們念叨的是什麽內容,眾人也隻知這是在祝,是在向上天祈求。
 祝有順祝、年祝、吉祝、化祝、瑞祝和筴祝,是為六祝,祈求的內容各不相同,順祝祈豐年,年祝祈長壽,吉祝祈福祥,化祝祈弭災兵,瑞祝祈風調雨順,筴祝祈遠罪疾。
 台下眾人也紛紛隨著跪拜於地,口中念念有辭。他們各自都有各自的祈求,此時都輕聲念育出來,祈望上天能夠聽到,能為他們解除煩憂。
 不管神明是否聽得到,人們已傾訴了自己的心事,如此便仿佛心裡有了些倚仗,多了一絲期待,憤怒和憂懼至少在這一刻已經離開,讓在塵世間顛沛流離的眾人得到了暫時的平靜和安寧。
 全軍敬仰的神師終於出現,依舊披散著肮髒的頭髮,穿著褐色的長袍。他眉眼低垂,腳步輕緩,一步步走上高台。
 隨著他的腳步,鼓聲響起,輕柔地敲打出舒緩神秘的節奏。高台上的人開始隨著鼓聲舞蹈,只有神師巋然不動,雙手舉起,舉首望天,口中喃喃自語,說著只有神明和他自己才能聽懂的話。
 眾人也隨著他的目光望向天空,只見到漆黑的夜空和點綴其中的隱秘星光。人們相信神師獨具慧眼,相信他的目光可以穿透暗夜,看到星空之上的神明,並作為人間的使者與之交談。
 如果神明想要對世間人有所啟示,便會借助使者的身體,以表達神明自已的想法,這就是所謂降神。
 降神並不一定每次都能成功,要看神明的意願,也要看被上身的巫祝的修為。
 眾人都眼巴巴地看著台上的巫祝,口中低聲禱告,希望巫祝被神明上身,給他們這些虔誠的信徒以神示。對於神師的修為,所有的人都信心十足,現在就看神明的意願了。
 而神明的思想,普通人是無法琢磨參透的,或許他今日不在家,或許他不願來,總而言之,這次的降神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麽快,巫祝的身體開始左右搖擺,長發隨之來回飄灑,在火光的映襯下發出金紅色的光來。
 鼓聲越來越響,節奏越來越快,巫祝的動作也隨之癲狂起來,他的肩膀劇烈的抖動,頭髮胡亂地甩動,腳步來回穿換,整個人像是狂風中的柳樹,滿身枝條飛舞。
 鼓聲忽地一變,由急促的短聲變為一聲震天的齊響,而巫祝突然停住全身的動作,高高舉起雙臂,抬頭向著天空狂喊道:“城陽景王降!城陽景王上!”
 “城陽景王上我身咧!”
 他的身體突然僵住,定格在漆黑的夜空和閃亮的火光之間。他周圍的弟子都跪了下來,隨之呼喊:“城陽景王降!”“城陽景王上神師!”
 台下的眾人也隨之高叫:“城陽景王降!城陽景王上神師!”
 這時那個年老的巫祝突然直直地向後倒去,摔倒在高高的木台上,發動“嘭”地一聲大響,然後他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像是發了羊角風一般。
 “降神了,降神了!”
 “上了,神明上身了!”
 “神師,神師!”
 “不是神師,是城陽景王!”
 在場眾人欣喜地叫道。
 巫祝猛地坐起,大瞪著兩隻眼睛,卻不知在看些什麽。他以一種怪異得不像他的嗓音叫道:“我乃大漢城陽王劉章啊呀呀呀!”
 這一句說出來,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後面人雖然聽不清他的話,見他的樣子,也知道是神明上身了,於是全體跪拜,虔誠地聆聽城陽景王的訓示。
 “爾等小民,聽我之言!”
 巫祝的說話聲調與平時截然不同,真像是有另一個人在他的體內,而他只是個出借身體供人說話的工具。
 現場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後面的人根本聽不到台上在說什麽,因此皇帝陛下貼心地安排了二十個羽林郎轉述巫祝的話。
 老巫祝說一句,羽林郎們便一齊大聲重複一遍,讓現場的人都能聽得清楚。
 二十人齊齊喊出第一句之後,全場都肅靜下來,所有的人拜伏於地,傾聽神明指示。
 巫祝卻忽然抬起頭來,向著南方長安城的方向伸手指著,叫道:“爾乃逆賊,必為天子所執!”
 有人在下面低聲地問:“城陽景王在說誰?誰是逆賊?”
 “看他指的,肯定是偽帝劉玄。”
 這就可以說得通了,神明這是在預見這次長安之戰的結果,偽帝劉玄必然會被他們的天子劉盆子所執。
 眾人立刻放心了大半,原本他們還擔心長安城高牆厚,不好攻打,對是否能進入長安有些懷疑,現在聽神明的意思,應該是破城無疑了。
 “長安!長安!長安!”巫祝突然連著叫了三聲長安,像是接不上氣來一般,突然停住了。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在等待,不知神明究竟在長安有什麽未了之事,要在此提起。
 “先人之所,不可褻瀆!”
 眾人聽了心裡一沉,對呀,長安是漢高祖劉邦的龍興之地,作為劉邦子孫的城陽王劉章,對長安應該是有感情的,因此才借巫祝之口,要大家保護長安,不可在此地造次。
 “凡暴虐者,吾必殛之!”
 那些原本還想進城後大掠一番的人,此刻心裡已是暗暗打鼓,難道自己的想法被神明知曉了?難道皇帝的約法三章,也是受到了先人的訓示?
 神明的旨意非同小可,若是不遵從,便要遭受神的懲戒,可是,欠債要還,日子要過,若遵從了神諭,他們日後如何生活?
 對於神明,眾人不敢憤怒,只有敬畏,只是在敬畏之余,又不免發起愁來。
 降神在巫祝的一個激凌中結束,老巫祝孤獨地坐在高台之上,抬眼望著天,好像在望著遠去神明的背影。
 如果說白天時全營的情緒是憤怒,那麽經過夜間的降神活動,憤怒的情緒淡化了,士兵們開始認真思考,“禁盜”之後該如何生存,他們的未來在哪裡。但是這樣的思考讓人憂愁,許多人因此輾轉難眠。
 人有惰性,生活有慣性,雖然東奔西跑、劫掠為生的日子不太好過,但是赤眉將士們已經習慣了,他們在這種不穩定的流浪生活中感覺到安全。
 原本以為進了長安推翻了劉玄就是勝利的終點,可現在看來,這可能只是一個新生活的開始,他們將面對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這讓他們感覺到恐慌,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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