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行裡人都知道,六器這個說法始見於《周禮》,指的是玉璧、玉琮、玉圭、玉琥、玉璜及玉璋。它們在古代常用於祭祀天地四方,即:璧禮天,琮禮地,圭禮東方,琥禮西方,璋禮南方,璜禮北方。
而龍山文化時期,要比《周禮》的成書年代早上許多,我這麽問,自然是別有深意,於是朱波不假思索答道:“龍山晚期?有啊,這還有不少那時候的玉戈、玉圭、牙璋什麽的……”
隻待這“璋”字一出口,我緊接著就問:“玉璋也在這?聽說安氏集團早年收進了大量玉璋,那可真是大手筆!”
朱波這才反應過來,哈哈一笑:“嗯,不瞞你們說,就連江湖傳的沸沸揚揚的禹王玉璋,也有兩件擱到這兒了!”
我聽了反倒是一愣,笑道:“原以為安家會對禹王玉璋秘而不宣,你這位督導員倒是坦誠,聽說安氏集團有四件禹王玉璋,這裡為什麽只有兩件呢?”
朱波讓小韓推來一架倉儲取貨梯,一邊解釋說,安氏集團從不會覺得九璋是個秘密,反倒需要將手中的資源告訴大家,這樣才能交換更多的信息,合作共贏是安氏集團的基本理念。
隨後朱波親自爬上倉儲取貨梯,打開了4號貨架頂上的一個小櫃子,取出兩隻牛皮紙盒,緩緩走下貨梯:“這就是那兩件禹王玉璋,待會兒拿到上面客廳給你們看看,這不算什麽。”
旁邊的索恩連忙扶住貨梯,生怕輪子側滑,還一臉賠笑:“安氏集團真是——不,朱總真是豪爽大方!連禹王玉璋都能隨手取出讓我們觀看,我都忍不住要問,能否賣給我們這話了!”
“你這家夥又在開玩笑了!”朱波卻笑道,“我倒是想賣!別看我們成天守著寶庫,這兒卻沒什麽油水,日子過的還是緊巴巴咧。要是外頭沒保安,我就做主賣你們了。”
我接過了那兩個牛皮紙盒,漫不經心的問:“那這裡的員工,不能私自買賣庫裡的器物吧?”
朱波道:“那是自然!”
“可以帶出去嗎?”
“肯定也是不允許的。”
索恩見狀,連忙拉住朱波,悄聲將昨晚在沙丘坎兒井的遭遇說了一遍,還特意提到那個穿荒漠迷彩的夜行人,名字叫赫連文虎。
“文虎?”朱波癱坐在梯子上,震驚的瞪著眼,還扯了扯襯衣領子,仿佛透不過氣來,“你們確定?這可是倉庫的大事故啊!”
“入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我們一萬個確定!當面對質都行,不過你可要保護人證啊。”索恩拍著朱波肩膀道。
地下倉庫裡的空氣逐漸凝重起來,原本有些發傻的小韓卻忽然對著我一笑,我仿佛是看錯了,揉揉眼又看了看她,這女人嘴角似乎帶著笑意未褪,我很迷惑,明明是笑過,此刻逐漸掩飾起來,她為什麽發笑?
朱波呆滯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點頭說,我還納悶呢,一直丟東少西的,這小子居然還敢壞了安氏鐵律,擺弄起墓葬裡的古屍來了!啊——丟人現眼的東西,氣死了!
我看他那模樣,真是恨能不食其肉寢其皮。接著朱波讓小韓攙扶起來,顫顫巍巍走進電梯裡,我和索恩隻好跟在後頭,原路回到了入口處的安檢室。
朱波喘著粗氣,點手喚那幾個保安過來,怒斥道:“把赫連文虎給我喊來!”
一個穿保安服的瘦子見勢不妙,匆忙跑出去,不多時外頭來了個穿荒漠迷彩的大漢,凝眉瞪眼的模樣,正是保安隊長赫連文虎,
論氣勢,這位可比朱波要威嚴凶狠多了:“叫我來幹什麽?” 朱波瞥眼瞧了一下索恩,壓著火詐問道:“剛才我下去查驗,怎麽又少了些玉器?”
赫連文虎是個沾火就著的人,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耐煩道:“問門口這幾個崽子!我怎知道。”
一聽這話,朱波簡直氣炸連肝肺:“你保安隊長你不負責的嗎?集團花錢請你來享清福?你瞅瞅你這個人,別以為當過幾年兵就能橫著走,這裡一年少了百十件古玉,你跟說我監控壞了,這好歹不礙集團名聲。可你盜掘古墓買賣古屍,集團還會給你兜底擦屁股?狗拖鴉啄的東西!”
赫連文虎平日裡囂張跋扈慣了,當著幾個小保安面前被訓斥,臉上本就掛不住,正咬牙忿恨之間,一聽朱波提到“盜掘古墓”,突然就奪過一把弩機,朝著幾個保安揮揮手喊道:“這個朱波串通外人,監守自盜,還敢誣陷老子!給我綁起來!”
幾個保安和小韓頓時就不知所措,一邊是安保隊長,一邊是集團督導,此時不知該聽誰號令。
赫連文虎見他們呆若木雞,怒衝衝推搡起來,朱波趁機溜到鋼化玻璃牆後,按下了警報,整座倉庫頓時響徹了“嗚——嗚——”之聲。
半分鍾後,門外就湧進了十幾號人,都穿著土黃色保安服,手中抄著各類棍棒。可他們迎面見是赫連文虎,舉著弩機指著朱波,也盡皆僵在一處。
朱波掏出手機,從鋼化玻璃後走了出來,衝著眾保安喊道:“我以集團督導的身份告訴你們,赫連文虎——偷盜倉庫財產,私自盜掘古墓,你們趕快將他製服!我現在就打電話,通知集團高層領導,再決定怎麽處置!”
赫連文虎也不示弱,大喊了一聲:“別聽他媽的胡說!是兄弟都給我過來!”
擠在門口的十幾號保安,其中竟有六人倒戈,紛紛舉起武器,擋在赫連文虎身前。
眼瞧著這兩撥人僵持起來,氣勢還旗鼓相當,朱波急忙舉起電話打給陸正一。其實他也是多此一舉,因為倉庫的報警系統早已聯網,彼時陸正一正在吐魯番,一聽有警報就立即查看監控,隨後急火火的帶人開車趕來。
索恩拽了我一把,趁亂溜進了後面辦公室,那個穿白袍的男子,正驚訝的探身出來。
索恩齜牙咧嘴朝他唬道:“快躲起來!外頭打起來了!”
這男的聽到警報聲本就吃驚,此刻也顧不得其他,扭頭溜進了長廊,打開了B號防爆門。
我和索恩本想跟過去,卻還是慢了一步,只聽得裡面“哢嗒”聲響,似乎被按落了手動鎖,二人被硬生生擋在外頭。
我倆不知道其他防爆門的密碼,被困到屋內,心想著急也沒用,乾脆回到電腦前。索恩躺在辦公椅上,撥通伊貢手機,講述了這裡正在發生的事,我則津津有味的翻閱起倉庫的硬盤資料。
“外頭動手了嗎?”我邊敲擊鍵盤,邊問索恩。
“還沒有,朱總還在那演講呢。”
“那個赫連老虎呢?”
索恩道:“我看他也是虛張聲勢,拿著弩機嚇唬人,也不敢打出去。不過我說小師兄,外面似乎要打架,他們要是進來會把咱倆怎麽著?我覺得這群保安倒沒什麽,那個赫連老虎有可能會點人天燈,拔指甲之類。”
我說:“煎炒烹炸唄,還能怎麽做,好歹我們是參觀者,是外人,他們家裡內鬥若真牽扯咱們——”
索恩道:“咱們會被滅口嗎?”
我正看數據入神,也就沒吭聲。
索恩繼續問道:“我說師兄,你不害怕嗎?我發覺你這人總是特別淡定,跟頂著主角光環似的。”
我隨口說道:“聽說過導演希區柯克麽,他有句名言,觀眾能預料到的恐怖不嚇人,完全預料不到的也不嚇人。”
過了好一會,倉庫外駛來了一批車隊,周雲的師弟陸正一領著十多人衝了進來,朱波幾乎是淚眼汪汪的迎了上去,卻不由分說的被陸正一帶人打了一頓。
索恩正扒著門框向外望著,一拍腦門歎道:“完咯!師兄,原以為這陸正一算是安氏高層派到新疆的頭兒,沒想到他成侯君集了,咱們算是走不掉了。”
這下外頭也全亂套了,陸正一帶的人,和赫連文虎他們合在一處,剩下十幾個保安原本護著朱波,此刻也有兩人棄掉了手中棍子。
挨了打的朱波,連滾帶爬搶過一把弩機,對著陸正一等人就要抬手,眾人嘩然一聲紛紛後退。朱波虛晃一下,連忙竄進辦公室,索恩一把拽住他手腕:“就等你了!快開門!”
朱波急忙竄進長廊,輸了A號門的密碼,我和索恩抱著玉璋盒子緊隨其後,隻待三人進去,又從裡面手動加了鎖,灰頭土臉的朱波才長籲了口氣,如秋日芍藥般癱落在地。
索恩發現面前就是A號倉庫,隔一層玻璃牆,就能瞧見十幾排貨架,上面放著不少楚式青銅戈,像是兵器架子,後面是些青銅臂釧與瓔珞,可左右徘徊尋覓,卻不見別的出口,急忙問朱波:“怎麽回事?這裡還能出去不?”
隔著防爆門,外面走廊傳來一陣嘈亂的喊叫聲,蒼涼而淒厲。倚門而坐的朱波,垂頭喪氣的搖著腦袋,只是重複著一句:“我算是明白了,原來是陸正一違背安氏鐵律。”
我咬著嘴唇勸道:“咱們先出去,你再向集團高層報告情況啊!”
不多時,鐵門外的混亂逐漸平息,淒厲的呼救聲也消逝了,索恩歎了口氣:“你那些保安兄弟估計都被繳械了。”
等了一會,朱波才勉強蹲起來:“他們都要被丟進沙漠了。這門鎖從裡面鎖上,一時半會砸不開,卻撐不到有人來救咱們出去。”
“你這個督導員真是憋屈,總是被打臉!”索恩撓撓頭說,“指望保安吧,保安叛逃了一半,指望那過手雲龍吧,他竟是個大反派!我的天,你們安氏集團上下都爛了。”
說話間,耳邊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四周玻璃炸裂開來,震得三人心肝亂顫。再一瞧面前A號倉庫的盡頭,磚牆牆體被炸出大洞,星點火焰四處掛著燃燒,風沙卷著滾滾黑煙,不停湧入倉庫。
“看吧,又打臉了,什麽叫撐不到有人來救咱們出去?”索恩激動的握起拳頭,拉起朱波,朝我大喊了一聲,“師兄,咱溜吧。”
原來牆外是伊貢披著毯子衝了進來,一見到我和索恩,就急忙揮手,眾人衝出碎裂的倉庫牆體,見到院子的背牆也被炸開,滿地都是小火苗,一輛越野車正停在外頭不遠。
索恩急忙爬上駕駛室,待我、伊貢和朱波都上了車,猛地將油門踩到地板,準備揚沙而去。
倉庫裡陸正一等人聽到巨響,急忙帶人從外頭繞了過來,赫連文虎衝在最前,朝著越野車就射了一弩箭。
這回射出的不再是什麽鋼釘,的的確確是碳素箭杆帶著三棱箭頭,來勢又疾又快,朱波尚未沒來得及關車門,肩頭就正中了一箭,又驚又痛,登時就暈了過去。
索恩急打方向調頭,赫連文虎上弦打出第二箭,由於箭頭是透甲形的錐子,瞬間就戳進了左後的車胎。
索恩顧不得一切,也不辨方向,隻管帶著三人開車逃跑。赫連文虎見索恩他們逃出射程,便想回去開車來追,陸正一卻一把攔住他,吩咐趕緊搬些值錢的古董,原來這夥人怕東窗事發,也須盡快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這陸正一本是“過手天下,目斷十方”安期山的二弟子,卻總是妒忌大都督周雲,怨恨師父將肥差都給了師兄,留自個兒在沙漠裡看守倉庫。
時日久了,陸正一便夥同保安隊長赫連文虎,盜出倉庫不少器物,他卻總覺得這是隔靴搔癢,後來乾脆變本加厲,直接帶手下人挖掘了附近的古墓。
只是礙於集團派來的督導朱波常駐新疆,陸正一才不敢特意的放肆,今日見事情敗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徹底跟集團撕破臉來。
索恩卻隻當是車後一直有追兵,開出了好遠,才問詢伊貢怎麽回事,可打眼一瞥,見伊貢癱軟在副駕,虛弱的面色如蠟黃紙一般,就焦急對我說:“師兄!看一眼伊貢,我瞧著不對勁。”
我正手忙腳亂正給朱波止血,聽見呼喊就探身到副駕位置,伊貢正氣息微弱的說,自己就是早上起來覺得頭暈,後來知曉二人被困,就讓向導開車去報案,再從油庫老頭那借了一大桶汽油,拉到了後牆這,借著附近枯枝很多,就用火加熱了油桶,這才炸開院牆。
索恩急道:“不是問這個!你感覺怎麽樣,受傷了?”
我連忙扒掉伊貢的上衣,檢查他胸前背後皮膚都完整,也並無血漬,唯獨右臂大肌上隱隱發黑,鼓囊囊腫脹著,用手按著硬邦邦的。
“壞了。”我一咬牙道,“疼嗎?”
“沒感覺。”伊貢半睜著明澈的雙眸,深深喘了口氣,低聲回應著。
索恩一臉驚奇的指著烏黑手臂:“師兄,伊貢他怎麽了?”
我暗自想了一下,難怪昨晚睡前心中恍惚生出“蠱”這一卦,常言道:戶樞不蛀,流水不腐。那沙丘下的暗室藏風聚氣,卻得不到宣泄,時間久了必定易生腐壞之物。偏偏有具乾屍被人擱到了那間暗室,乾屍本身被人工處理不易腐壞,卻放在養蠱之地,乾屍自然會逐漸屍解,生出諸般屍毒來。
我問道:“你昨天抱著坎兒井乾屍跑時,這手臂——有沒有接觸到屍體?”
伊貢把眉頭一皺,輕聲喚道:“有。”
我也記得,奔忙之時裹著乾屍的毛氈脫落,伊貢乾脆就直接摟住了那屍身。
“看來是應在師弟伊貢身上了。”我幽幽說了句,“他中了屍毒。”
索恩腳踩了刹車,沉重的問:“師兄別開玩笑了,咱這又不是寫小說,哪有什麽屍毒??”
我就對索恩解釋說,自己少時體弱多病,父母常領我到開封城裡找一位名醫,他叫陳守義,今年已經快八十了。這大夫與人閑談間提及過“屍毒”,還說東晉葛洪有秘法能解此毒,後來自己心生好奇,就專門跑過去問了詳情。
陳守義說那屍毒分為五種,乃是:飛屍、遁屍、風屍、沉屍、屍注。
其中飛屍之毒會透過皮膚穿入五髒六腑,使人感覺刺痛,位置卻飄忽不定。
遁屍之毒會附著於骨,阻塞氣血,一旦發作人會癲狂難以自製。
風屍之毒會侵蝕四肢,使人精神昏恍,風雪天陰氣凝重會令毒氣更凶。
沉屍之毒會纏結在心口兩脅,令人絞痛不已,中此毒最忌受寒著涼。
屍注之毒會令人渾身沉重,神思繁亂,每逢一節氣便多侵蝕更深一重。而伊貢頭暈乏力,右臂有接觸乾屍導致的腫塊,必定是中了屍注之毒。
“乖乖!師兄你了解這麽清楚,必定也知道怎麽救了!”索恩一臉茫然道。
我眉頭緊蹙道:“臨時止住毒氣只需雄黃與大蒜,甚至雞蛋鳥蛋也行,之後還是要送醫院。可咱們現在偏偏身處沙漠裡,要什麽沒什麽!”
索恩這才發覺,自己將車子開進了荒蕪人煙的庫木塔格沙漠!
既然赫連文虎他們沒追來,索恩挑了平坦的沙地停下車子,掏出GPS和指南針,通過定位確定四人已然逃進了沙漠之中,如果要回到最近公路,還需向西南行駛20余公裡。
而且此時中箭的車胎已經完全乾癟,索恩真不知道這一路是怎麽開過來的。汽車沒有陷入沙子失去動能已是萬幸,再硬撐著開下去,一旦翻越較陡的沙丘,極易造成翻車事故!
我將眾人的手機也都檢查一番,無一例外的都是零格信號,想聯系上向導西日阿洪也沒有絲毫可能了。
“好在目前距離公路也只有20公裡。”我跳下車,望了望四周的沙丘無奈講道:“一個傷員,一個病號,師弟,咱們只能自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