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叫薑台的老頭全神貫注的端詳了一番瓷器,忽而問道:“還沒有請教,小兄弟怎麽稱呼?”
“我叫謝玄。”
薑台挑了挑眉毛,露出一副恍然的樣子,壓低嗓子神秘的說,這跟東晉車騎將軍謝玄重名了,不過的確是個好名字!古董行就講究個“玄之又玄”,這是道德經裡的一句話,只有靠“玄之又玄”,才能打開“眾妙之門”。
隨後薑台就讓我打開玻璃罩子,準備上手三件瓷器,我當然同意,且不管這薑台眼力怎樣,今天已是第七天,再沒高人指點迷津,那老板的考核自己就算涼了。
權且是死馬當作活馬醫!我心心念念想著,就將第一件湖藍色瓷器取來,穩穩放在茶幾上。
中國人的禮節最注重待人接物,打小都教育孩子,一定要學懂這個,可在古董行裡,待人與接物可有專門講究。
這待人,絕不能來客便接。因為有串閑門趟價的掮客,鏟地皮送貨的土夫子,上門順走珠玉的扒手,九流三教之人形形色色,保不齊會出事。
而接物,絕不能手遞手的接,這是行裡大忌。只因傳遞過程極易失了手,對方沒接穩就落地摔碎,誰負責損失可說不清了。所以謝玄將瓷器在茶幾上放穩當了,薑台這才微微捧起瓷器,然後閉起眼睛來。
我眉頭一皺,依然生出滿腹疑團,心想這老頭確實古怪,怎麽捧著瓷器還閉上眼睛撫摸起來?即使是愛瓷如命之人也不用這麽變態吧?
薑台手中這件,像是小口大腹的圍棋罐,通體滿釉,湖藍色的釉面厚重深邃,微微泛著玻璃光澤,直淌到圈足附近,釉面之間還掛著一道絳紫色的紅斑,手掌翻轉之間,露出的是底部松木色的胎骨。
我眼巴巴留神盯著,生怕他閉著眼手再一滑,自己可就好似卷簾將打碎琉璃盞,要貶入流沙河了。
片刻後薑台卻忽的睜開雙目,放下了瓷罐,牙縫裡緩緩擠出兩個字:“仿的。”
從北宋時期便有了古董作假之風,古董行中真假互存,是數百年的舊習了。這原本就是靠眼力吃飯的行當,但當著貨主面說人家東西是贗品,這就成了極其不禮貌的事,行家裡手就算是看穿也不會說穿,買賣不成人情卻在。何況許多器物存在爭議,僅憑一家之詞擱到台面上,拿不出鐵的理由,也就無法認定人家的是假貨。
我聽了反倒不以為然,更願意知道,薑台接下來想說什麽。
薑台卻沒有去解釋理由,反而笑著問,如今科技進步,造假水平日新月異,道高一尺則魔高一丈,最吃虧的是誰你知道嗎?
我認真思索了一下,又茫然搖搖頭:“我剛入行沒多久,對這些真不太清楚,不敢妄加評論。”
“行裡人都知道,還是大買主安氏集團嘛。自從京城安氏集團的安老掌門掌權以來,屢定門規想要革除舊習,凡是安氏門人,不許參與造假售假之事,但售假卻依然沒法兒禁絕。哎,但凡古董店都會有這個弊端,流雲居也不例外嘛!”
“那您能給我講講,為什麽說這件有問題嗎?”我眨眼一笑,“這件瓷器,我總覺得是件能算得上到宋元時期的真品。”
“怪不得你,這件算是頂級仿品了。”薑台便耐心解釋起來,“此物乃是於屬於北宋五大名窯之一的鈞瓷,罐子名叫雞心罐,這件無論是胎骨,釉色,器型都稱得上的一件高仿之作。之所以說是假的,是因此物釉面那層本應是天然燒出的橘皮紋,
摸起來手感乾澀阻滯,是高人調配了專門的化學酸劑,腐蝕做舊出的結果,窯址真品的手感,應該是如同嬰兒皮膚一樣順滑。” 我尷尬的一指桌案:“難怪您老用手……在這來來回回的品。”
薑台這老頭滿不在乎,一擺大手,又將鈞窯歷史掰開了揉碎了講一通,還不厭其煩的叮囑謝玄好生記著,鈞窯有兩個窯口,一個是北宋時期的在河南禹州,一個是金元時期的在河南鶴壁,這件是仿鶴壁窯口的雞心罐。
接著薑台又把另外兩件瓷器也點評一番,同樣說是兩件仿品。
我望著這位滔滔不絕的老者,突然記起李忠曾叮囑過的的話:到古董店裡長篇大論的不外乎有兩種人,一種是一瓶不響半瓶晃蕩的家夥,二把刀還碎碎念,再者就是真正的大行家,傳道授業解惑來了,那麽眼前這個越說越起勁兒的老頭,算是哪種呢?
老頭薑台口若懸河講個不停,我們倆人如同師徒一般,一個動嘴一個聽,正這時門鈴驟然響起,我抬望一眼,是兩個早班的學徒到了。
薑台頓時就站起身來,抖了抖外套對我說,外面日頭已經這麽高了,吾還有些事,要告辭了,這三件瓷器明早些吾再來買,你看行嗎?
“當然。”我如釋重負笑道,“其實這三件我還不清楚價錢,還得問問老板。”
薑台哈哈大笑,朗聲客氣了句:“你倒真是剛入行,小夥子實在的很。”
門外學徒瞧見客人要走,茫然讓在一旁,等薑台走遠了才問我,誰人來的這般早?
我隻答是來趟價的同行,也可能是閑走的掮客,反正是個無關緊要之輩。
到了午後,掌眼師傅李忠,陪著東家李信陵外出歸來。
這流雲居的東家李信陵身材瘦小,卻十分精明強乾,唯獨是我的伯父李忠,生就五大三粗的秉性,也從不拘小節。
李忠一進門便拉住我,操著一口本地方言,憨聲問:“前兩天你信陵叔捎了仨老窯瓷過來,俺正要教教你,你仔細上眼過沒有!俺可個你說啊,要是這回不過關,那這小帳房咱爺倆就得撅屁股讓位,你可別給俺丟人!”
我回道:“仔細瞧過了,也要再問問伯伯。”
李信陵急忙過來攔住二人:“老李,你不興寵孩子啊!說好了我考核,你不許插手的。”
李忠臉上肥肉一扭,苦笑著作罷,三人寒暄一番來到內廳坐定,李信陵吩咐人取來三件瓷器,在我面前一字排開,便要開始考核。
我端坐在對面,好似兔子見了老鷹,如臨大敵的說:“叔伯,你們瞧,這兩件我認為是低仿無疑的,另外這件鈞窯雞心罐卻是高仿。”
“啊?”李忠正皺起濃眉審視三件瓷器,聽了我的話,那眉頭更緊了。
老板李信陵歪坐身子扶著額頭,一副不忍直視的樣子,晃了晃手指:“你再看看,再看看——”
兩人言語之間,似乎比我更急切,李忠忍不住又確認了一次:“你小子說這兩件不開門,那鈞窯雞心罐也是仿的對嗎?”
開門是古董行的行話,意思就是一眼看去真品無疑。現下我捧著雞心罐如坐針氈,可也只能信那薑台的話,於是面帶難堪道:“我認為這仨都是仿的。”
“不中!不中——”李忠攢起拳手,腦袋上青筋跳起,“俺雖然教了你要怎麽認得仿品,但你也得知道真貨是啥樣,不能見一個槍斃一個。這件罐子吧,它的胎釉都沒毛病,上釉是手抓蘸釉,——手抓釉你知道的,這可不是手抓餅!你小子整天看著挺勤快,怎麽就是渾濁悶愣呢,俺教你的話都不擱到心裡嗎?”
說話間,李忠單手倒捏著雞心罐的底部圈足,上下翻舞著,活靈活現的模仿著,舊時工匠給瓷罐上釉的動作。
李信陵勸李忠喝口茶消消火,才讓他接著說:“你再看圈足的跳刀紋,就是這旋胚痕,一絲絲的旋胚痕,都是那時候熟手才能做出來的。你這孩兒怎麽愣說這是仿的呢?”
“哥,別急——”李信陵見李忠又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趕緊又對我說,“謝玄,你那兩件說的沒錯,但這件鈞瓷是我剛從洛陽買來的真品,你說是高仿,理由是什麽呢?”
我探手摸了摸罐子釉面,幽幽的解釋:“早上來了個客人,說這個是仿的,還說的天花亂墜。”
“誰啊?”李忠頭也沒抬的問。
“不認識,打南邊來了,說他叫薑台。”我說道。
話音剛落,李忠差點閃了手中的茶盞,露出那把年紀少有的不穩重。
“喲喲喲燙燙——燙——”李忠趕緊甩了甩手上的茶湯,“小子,是俺天花亂墜了……”
“啥?”我一臉茫然,我深知伯父李忠眼學深厚,在開封城裡算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但凡他對某件器物點頭,那算是緊了弦了,今日也是頭一回見李忠這樣,聽了個人名就如此狼狽!
李忠搓著手十分著急:“是俺把西夏國的飛天都買來撒花了,吹了個天——花——亂——墜!”
“瞎活兒(假貨)?我打眼(看走眼)了!”老板李信陵也是一拍大腿,趕忙問我,“老頭他……他人呢?”
“早上走的時候他說,明天會再來,想買走這三件仿的。”我給李忠遞過幾張紙巾答道。
“呐,明天早上!咱爺仨一起來店裡會會這個——”李忠說,“薑台!人的名,樹的影,薑台這名字你記得嗎?”
隔了好幾秒,我依然搖搖頭,李忠摸著大腦門,心急如焚的提醒說:“你這個孩兒的記性就是不中!薑台——閉目金睛薑台,宗師榜第十四號,想起了沒?”
提到宗師榜,我這才記起,以往李忠給自己講故事時,時常提及古董行裡的一個大排名,那是京城安氏集團為了招募眼力絕佳之人,每隔十年會舉辦一次精鑒宗師會,宗師會榜上有名,就能到安氏集團聘征顧問,享受巨額年薪與紅利。
但想要參與宗師會, 先要在每三年一次的瑾瑜會中入圍。而瑾瑜會有十人裁判組,專門考核眼力與辨識之能,可以算是古董行裡人盡皆知的難關,就連伯父李忠也多次止步瑾瑜會。
我恍然大悟的說:“我知道了!您跟我講過,這人之所以稱號叫閉目金睛,是因為他過手器物的時候,常閉著雙眼,用手摸索卻能十斷九穩。真想不到,平日裡從未見過宗師級的高人,今天對上號了啊。難怪早上見他舉止……呃……頗為不凡。這種書裡一樣的人物,我根本想不到會遇見啊!”
我便把早上的經過詳盡陳述,李信陵十分詫異,薑台為何來到開封這乏寶可覓的小城。
流雲居李信陵在這一帶經營多年,人脈遍布,深知此處流通的古董平平無奇,地下卻埋藏著驚人的財富。
當地還流傳著一句俗語:開封城,城摞城,地下疊了十三層。起因就是此地曾是三朝國都,兩朝省城,一朝重鎮,就連中軸線和古城牆的位置都幾乎沒有大的改動。可李信陵轉念一想,碰地下的東西,這可是混古董行絕對的紅線,薑台是有幾十年功底的前輩高人,斷然不會逾越這的雷池。
李忠轉頭問李信陵:“會不會來替安氏集團看貨來的?”
“薑台成名在宗師榜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與現今安期遠當家的安氏集團並無來往。”
我們三人各自猜測一番毫無結果,李信陵就叫來幾個得力的夥計,告訴他們今天的任務是把流雲居所有的贗品全部撤下,另外又吩咐將所有角落打掃一遍,隻待迎接遠道而來的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