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直到月上中天才漸漸有了困意。

　　脖頸旁的白團呼吸綿長，身體一起一伏，倒是睡得一如既往的舒坦。

　　透過屋頂的天窗，他能看到天上群星閃爍，明月澄亮。

　　天幕上幾乎沒有烏雲，那些閃耀的光點幾乎佔據人的整個視野，印在眼底幾乎都盛不住那滿溢的光輝。

　　“……”

　　一片寧靜。

　　元宵悄悄合上眼簾，漸漸的，有些困了。

　　耳旁小松鼠的呼吸輕緩，門外似乎隱隱有著風吹動樹葉的聲音，路上無人走動。

　　夜，深了。

　　……

　　“元宵，你走吧。”

　　眼前，人影幢幢，人群，為首一人，對他說。

　　冷冰冰的聲調，淡漠的眼，像是最終的審判，刺痛心扉。

　　“別再回來了。”

　　毫無波動的，冷靜而決絕。

　　那人道。

　　“…是。”

　　元宵的聲音輕輕的自他口中響起，宛若僵硬的木傀，語調平平，沒有靈魂。

　　青石路，映入眼簾。

　　他有些眼眶發酸，眨了眨，卻發現流不出淚。

　　直直的站起身，身體自發的轉身離開。

　　他恍然發覺，一切似乎只是從前。

　　一步步的小小身影，到一步步逐漸挺拔的少年身形。

　　冷漠，驅逐，避之不及。

　　烈日，隆冬，罡風，溯雪。

　　“轟隆隆一一”

　　到下雨，

　　兩天兩夜。

　　他跪在大門前，目之所及，黑雨漫天。

　　油然，一點生命的亮光。

　　一個柔軟的，毛乎乎的黑餡芝麻湯圓鑽出他的領口，像一朵開在心間的花。

　　在屋簷下，在桂花下，從此落地生根。

　　山洞中，山林中，空地中起舞，飛花草葉四散，橫劍回眸，樹上總有它的身影。

　　它有時很好，但有時也會很壞。

　　它很乖巧，會做飯會熬藥，也會懂得照顧他。

　　它很調皮，失蹤，裝死，摸魚，逗鳥，甚至愛裝作大人模樣，獨自離開。

　　它…

　　腦海中一片刺痛，眼前又燃燒起熊熊烈火，無數哭喊，驚叫，他迷茫的站在火海中，轉身，看見一道凌冽刀光，滿帶血腥砍向蹲下身毫無防備背對的小小身影。

　　“一一”

　　他想張口提醒，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那滿身狼狽的孩童，回頭，血色綻放，滾燙的色紅染透視野，濺上臉龐。

　　“逃…”

　　他瞳孔劇縮。

　　戰栗的齒縫，滲出血水。

　　一陣強烈的眩暈，他看見稚嫩的臉龐，小小的自己，開合著唇瓣，無聲的說:

　　“逃…”

　　不要回來，不要回來，不要回來…

　　桎梏身體的力量，胸膛起伏劇烈喘息，以往夢見此刻，他都是轉身離開，現在…

　　他拔出腰間的木劍，也許只是徒勞的向前劈砍。

　　“哢…”

　　眼前的一切像是水晶一般碎裂，一道白光，闖進世界，睜眼，白茫茫的霧氣彌漫視野。

　　他不知不覺的往前，一步踏碎邊界，一道模糊的白色身影，出現在眼前。

　　他背對著他走著。

　　似乎察覺他的注視與停頓，那人笑著回頭，手中的折扇“啪”的展開，半掩住臉龐，露出一雙朦朧的眼睛。

　　“…怎麽了?”

　　他問道。

　　“…無事。”

　　元宵抿著嘴角，

沉默。　　身體確又像有自己的想法發出了一個略低沉的聲音。

　　元宵愣了愣，這是他的聲音不錯，只是不同與他現在的少年感，透著一種比他更成熟的沉穩音調，就仿佛這是成年以後他的嗓音。

　　“誒~無事就是有事，有事就是不想說。”

　　那人嗓音清雅柔和，周身氣質翩翩，開口調侃卻是原形畢露。

　　“……”

　　元宵心內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暖意，又感覺很新奇，還從沒人怎麽和他說過話，他們似乎認識，很親密，且互相了解。

　　這麽想著，他試著調動手指，想要看清那人的臉。

　　手指如意的動了起來，伸向白衣青年，卻是將他猛然拉至身後。

　　“…小心。”

　　他抬眼環視四周，山林間草葉晃動，伴隨颯颯風響，無數人影竄動，眨眼將他們二人包圍。

　　白衣青年被他拉至身後，卻是一聲爽朗輕笑。

　　白浪翻飛，烏發飛揚，他背轉身貼上元宵背部。

　　“…我與你共同禦敵。”

　　不知何處拔出雪亮長刀，那人聲線愉悅。

　　他頷首，亦反手拔出佩劍。

　　“嗯…”

　　一刀一劍，一者歃豔，一者冷峻。

　　在劍尖劃破最後一個敵人喉嚨之際，元宵眸光晃動，再次體會到目眩神迷之感。

　　……

　　依然是一襲白衣，模糊的光影。

　　不過不再是走在他身前，而是並肩站在他身邊。

　　青年似乎說了什麽，他們周圍站了一大圈的人。

　　再次的，他的身體有著自己的想法，他看向白衣青年，而後對眾人說:

　　“他說的對，我也相信。”

　　但似乎除了他們兩人，其他人都紛紛搖頭。

　　畫面一轉，他們一起站在了樹下。

　　望著一道漸遠的背影。

　　“…在想什麽?”

　　那人問他。

　　“她也許沒有猜錯。”

　　元宵收回視線，緩緩與執扇青年對視。

　　“…這話可不得不讓吾多想。”

　　那人微微一怔，移開視線，手上扇面一展遮住垂眸下的神情，手肘玩笑般輕輕捅了捅站在身旁的他。

　　“你沒有多想。”

　　元宵神色自然，平靜的注視著他。

　　“……”

　　白衣青年放下了擋臉的扇子，風默無聲，二人抬眼間，四目相對。

　　相視片刻，那人輕輕一笑。

　　“怎麽感覺…你變狡猾了許多?”

　　元宵也一笑，轉身，高束長發微蕩，在白衣青年眼前晃過一道瀟灑的弧度。

　　他道:“走吧。”

　　白衣青年無奈的敲了敲扇尖，上前幾步，二人便又自然而然的並肩而行。

　　“小桂花還沒醒?”

　　“嗯”

　　“下次我可不能給它喝那麽多了。”

　　……

　　這個夢似乎有點長，元宵面色在睡夢中逐漸輕緩，嘴角笑意若隱若現。

　　毛乎乎的芝麻湯圓，睡相後半夜便豪放不羈起來，攤開的四肢露出軟乎乎的白肚皮，突然它翻了個身，一巴掌拍在了身旁少年的臉上，留下一個鮮紅的小爪印。

　　“叭~”

　　睡夢中的元宵隻覺得下巴一痛，再抬頭，眼前青年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悵然若失，卻感覺下衣擺被人拉了拉，垂頭看去，一個可愛的小姑娘正看著他。

　　小姑娘昂著頭問他。

　　“大哥哥，你要找湯圓嗎?”

　　不待他回答，小姑娘又很快接了下去。

　　“我知道哦！不過你得先幫我做件事~”

　　…

　　元宵站在小姑娘面前。

　　“誒，這麽快，那你在這站著，我去拿。”

　　小姑娘像收到禮物一般開心， 噠噠的跑回屋裡。

　　“大哥哥，我拿來了~”

　　出來時，手中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白團子。

　　小姑娘疑惑的歪頭，似乎聽到他說了什麽。

　　“什麽?這不是你要找的湯圓啊?”

　　“那好吧，哥哥你要找的湯圓是什麽樣子的啊，要不我讓廚娘再做豆沙餡的，花生餡的…你喜歡什麽樣的盡管說來。”

　　元宵看著那浮在碗中的白白胖胖的園子，心中莫名生出一絲憐惜來。

　　沉默片刻，小姑娘像是又聽到了什麽繼續說著話。

　　“白白的，黑黑的?”

　　“我知道了！大哥哥想要找的是芝麻湯圓吧！”

　　…

　　“你看見了我的湯圓嗎?”

　　元宵四處尋找著，攔著過路人一遍遍重複。

　　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模模糊糊的，在夢中他成了一個失憶的人。

　　“叭~”

　　相同的位置，相同的巴掌聲，元宵醒來前，隱約又看見了一抹人影，耳邊似乎終於聽清了那人每一個被省略的前綴:

　　他在說:

　　“好友…”

　　難得睡醒還發呆的元宵，思緒飛散了一會，漸漸感覺到了下巴的一點點麻意，摸了摸被打了兩次的地方，他無奈的轉過頭。

　　小家夥不在。

　　他頓了頓，將頭轉到左邊。

　　呼呼大睡即將丟下床的湯圓:

　　zzzzz…

　　元宵突然有些慶幸，無數個夜晚，他們睡在樹枝上，湯圓沒有摔下去，變成一張肉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