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震天響，一出好戲正式開場。

依然是那一出《下邽孤女》，觀看的觀眾依然是那些人，但是比起之前，總是有些不同。

台上的演員的演技不僅更加圓潤成熟，而且傾注了感情的她們，感覺把整部劇的演“活”了，而且她們不像是一開始為了炫技一樣，加入旋轉啊，下腰啊之類的炫目舞蹈動作，就是在活生生地盡力演好這個悲慘的故事。

特別是那位主演，她甚至一改之前的圓潤悅耳的唱腔，在滿天飛雪被搶走的那一場戲中，聲音變得嘶啞，甚至有些破音。

但是真是這些破音，更讓“觀眾”們身臨其境，看著台上的孤女，隻覺得越來越像自家的女兒或者隔壁家的小娘子，不少人麻木的臉上，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掛在他們過早堆積了皺紋的黑臉上，被冬日的冷風一吹，渾然忘記了擦拭的他們，臉上不知不覺中竟然有了些許冰碴。

當然，這只是部分觀眾，還有部分觀眾，則是神情十分忐忑，心中惴惴不安地跪坐在一側。

正是渭南縣城的“名流”們！

戲開始了之後，他們被安排到李南的身邊，在城樓上看著底下這出劇。

看戲的人在台下看戲，城樓上的人看著他們，何嘗也不是在看戲?

觀眾們看的是《下邽孤女》這出戲，李南請他們看的，則是由幾百“賤民”見證趙家覆滅的這場戲！

他們似乎有些明白了為什麽趙家會消失，為什麽縣尊前幾日就發帖，讓他們務必撥冗，前往一觀........

看著自己周圍密密麻麻站著的“護衛”，不少人心中都有些恐懼，甚至不少機靈的，心中更是對這群“護衛”的身份做出了正確的猜測........

渭南，要變天了！

這幫世居於此，可以說把持了渭南縣經濟民生軍事教育的世家們，作為“地頭蛇”，他們敏感地察覺到了空氣中的肅殺，看著縣尊的眼神，也是藏不住的畏懼。

其實他們更應該怕的，應該是台下沉默壓抑的眾人！

但是這幫“賤民”“田舍奴”在他們心中實在不算什麽，雖然隱隱猜到了縣尊的手段和目的，但是他們也沒有往這幫“賤民”身上聯想過。

不會真的有人會為這些豬狗一般的賤民張目吧，怎麽可能，縣尊定是借民意，除掉趙家，順便殺雞儆猴爾........

就像他們經常做的那樣。

在“官”面前，他們是代表廣大“民”的人，義正辭嚴，表示官員一定要愛護“小民”，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有時候為了博取名聲，他們驅使小民鬧事，甚至敢“怒叱”官員，用力為“民”發聲。

在真正的民面前，他們又是高高在上的貴人，代表“官”的勢力，肆意奴役踐踏，表示豬狗一樣之人，汝等也配姓趙??

三生不幸，知縣附郭，說的不僅僅是附郭的知縣頭上有很多“婆婆”，還有很大一部分，因為他轄下的“民”，都是他“上官”的家人，縣內多豪族！

但是，這個規律在渭南縣被打破了........

因為他們遇到了比他們還“世家”的知縣，而且背後之人，天下無人能出其右的那種。

依靠權勢壓迫人者，終於會倒在更大的權勢和壓迫者面前，關於這一點，本地世家和李南都清楚。

所以他們臉上帶著笑容，心中哀歎地想著如何保命，甚至有些機靈的，已經想著如何“揭發”趙家這麽多年是如何的不法，討好他們這位“新主子”，然後趁機上位了。

怪不得這位新縣尊上任之初不要他們的錢呢?自己還當對方不愧大世家出來的，

長安貴人。原來他是想要他們的命，連皮帶骨一起吃下去！

看著不遠處，大冬天還搖著青絲扇的騷包狗奸賊，大家不由得感歎，真不愧是長安出來的，心就是黑！

心裡存在著這個心思，就是再好看的戲也看不進去，等到上半出演完，台下更是罕見的沉默，近乎落針可聞，偶爾有小孩哭鬧，也被他家的大人捂住了嘴巴。

場面一時間詭異地尷尬，所有人看著空曠的舞台，伸長了脖子，好像一隻只看著食槽的鴨子。

眾人和李南的期待中，這一出最精彩最吊詭的部分開始了。

“辛苦呂公........”李南對著旁邊的呂家的家主輕輕說道。

“謹遵縣尊之令！”年老的呂不器躬身一禮，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旁邊的兒子想要去攙扶，但是他用嚴厲的目光看著面前的兒子，然後對著李南身邊的眾人深施一禮，步伐堅定而緩慢地朝人群中央的舞台上走去。

顯然這位渭南縣的第二號人物平日裡也是擁有諾大的威望，此時他走下城樓，人群自動分開，為他讓出一條通道來。

在他身後，遠遠跟著渭南縣的世家。

幾裡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這位原下邽縣的二號耆老，呂不器竟然走得滿頭大汗！

很快，在眾人呆滯的目光中，呂不器登上了舞台，面對著台下木然、恐懼的目光，他先是深深一揖，唬得下面的人有不少差點就要磕頭了。

“諸位......鄉梓，咳咳。”顯然面對這幫泥腿子，呂家的老家主還是有些不適應除了賤民和田舍奴以外的稱呼，隻得用咳嗽掩飾尷尬。

“其實《下邽孤女》此劇，乃是老朽得知一件真事，特意請人排演.........”

哄——人群裡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然後下一秒，所有人都收聲，死死地看著台上，不知道這位要做什麽。

雖然此刻的貧民和農人有些愚鈍，但是他們再蠢也隱隱察覺出來了，這出感人肺腑的下邽孤女，顯然跟這位呂家老祖(當地是這麽稱呼這位的)，不是一路的。

接下來，呂不器雙手摩挲著腹部，中氣十足地講述起來:“這下邽孤女姓劉，小名草兒，其父乃是被趙家逼死！！！”

一句話既出，石破天驚！

渭南縣，或者說原下邽縣姓趙的人很多，但是要說到趙家，那就只有一家，真是那位帶著大家給皇帝耶耶建生祠，受到皇帝耶耶表彰的那個趙家！

於是，那位呂家老祖絮絮叨叨，講述了草兒的待遇，作為最了解趙家的呂家老家主，他顯然比下面這些只會臆想趙家人吃飯用的都是鐵飯碗的貧民，視角要清晰得多，還要真實得多。

世家那些隱藏得深深的罪惡，被他以一種平鋪直敘的方式，以一種極為直白的方式，徹底裸露在陽光下！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不少觀眾雙目赤紅，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

本以為自己將兒女賣到大家族裡面可以吃飽，沒想到卻是將他們的命送了！！聽著趙家小郎君喜歡將侍女扔到水裡看她們掙扎，特別是草兒等侍女通常侍寢之後都會不堪折磨被玩弄致死，不少人眼中都掉下淚來！

他們到現在都是足夠悲，但是不敢憤！

趙家在下邽，對於她們來說，就是天，他家的威懾力，甚至勝過縣衙裡的泥塑木偶的縣尊，甚至不少地方，還會喊趙感恩趙耶耶，簡直跟皇帝耶耶一個級別了。

但是李南要得就是這個！他始終控制著屍神和太平秘衛，把這股情緒壓製在一定的范圍內，稍微有些“激動”的人，都被他們無聲的控制和拿下！

民心可用，但是民意不敢借........

無論在哪個時代，煽動民粹都是惡毒的行為，他就根本沒有想過跟後世公審大會一樣，苦主上台，然後訴苦，台下振臂一呼，然後一起打倒壓迫他們的人。

那種偉業，他沒有那個能力，也做不來，而且這個時代也根本配不上！

因為如果那樣做，引起的後果就是巨大的騷動，然後渭南縣徹底被引燃，然後他還不得不親手下令鎮壓！

不是因為他不站在人民一邊，而是因為此時的社會沒辦法禁得起這樣“高級”和“徹底”的動蕩，為了更多人的穩定，他不得不選擇當這個劊子手，落後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局限讓他的“進步”也有局限性。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逐步先通過佔領道德高地，讓世家集體背叛“趙家”，然後通過權勢和法律作為刀子，盡可能的剔除一些腐肉，勉強給這個死水一潭的渭南縣帶來一點波瀾。

而且讓世家之名“設計”這一出戲，原本縣尊設計引起的反彈要小很多，前者是世家的內鬥，後者就是李南對於世家的存在赤裸裸地挑戰了！

李南又不傻，這口鍋他現在還背不起。

他砍下了一杆大旗，但是為了暫時的穩定和日後的發展，他不得再次豎立起一杆大旗！

看著舞台上義正言辭義憤填膺的呂家老祖，李南微微點頭，表示幸好渭南縣新的“趙家”是在自己的控制下。

等到呂家講完了趙家的罪惡之後，之後又有不少世家之人上來，一一怒叱趙家的罪證，而且連他們勾結城外山匪，截殺商旅的破事兒都抖露了出來，甚至有些人抖露出他長期不交稅，蓄養死士和打手，意圖謀反都說出來了，反正怎麽誇大怎麽來。

仿佛他們跟台下的觀眾一樣，也長期在趙家的淫威下瑟瑟發抖一樣。

接下來，不少趙家的仆人上場，又補充了不少細節，包括他們曾經霸佔和侵害過多少人的田地和兒女，都是在主家的指示下，自己表示深深悔過。

聽得台下的眾人目瞪口呆。

他們這才驀然發現，他們害怕且尊重的“大族”，原來是這樣的罪惡和變態，世家可怕和罪惡的念頭，牢牢地種在他們的腦海裡。

而這才是李南的最大目的，割裂世家和平民！

在這個世家壟斷輿論和話語權的時代，不少平民雖然被世家欺壓，但是他們還不自知，覺得自己命苦，天生命賤，對於世家說的那一套理論深深信服，不少世家裹挾民意的時候，他們都會積極衝鋒在前，讓官員們難做。

但是李南這讓世家自己打自己的臉，著實讓台下的觀眾有種如夢初醒之感。

他們雖然愚鈍，但是眼睛會看，耳朵會聽，平日裡他們是怎麽對自己的，他們心裡還是有數的。

雖然這幫平日高高在上的貴人們說得好聽，但是他們平日如何，他們心裡還是有數的。

偉大的傳奇隊長曾經說過:都是一個圈子的，誰也不比誰乾淨！

“今日，莫非渭南要變天??呂家要成為渭南第一家??”在場的不少觀眾，慢慢地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怪不得給蒸餅給銅錢呢，是要自己出力！

就像是他們往常出力，前往上任，上上任的縣衙鬧事一樣........

怕不是出力還要這麽簡單，哪次帶著搞事不死人，不少老人回憶起以前的“事情”，面露不安。

現在看來，自己懷裡的哪是路費，分明是呂家給他們的買命錢！！！

於是，人群開始騷動起來，不少人開始意識到不對，慢慢地想要後退了，結果被如同虎狼一樣的侍衛給趕了回去。

他們更怕了.......

呵呵，該自己上場了。

站在場外的李南看到呂家老祖在此越眾而出，提前約定的信號已經出現，於是他讓人擺好儀仗，開始往下面的人群走去。

“當日老朽聽聞趙家如此之惡，後院累累屍骨，不由得大為震怒驚恐，奈何趙家勢大，老朽不得不出此下策，鬥膽今日請縣尊前往觀劇，想要為我渭南縣除此巨惡！”

“吾呂不器，鬥膽在此懇求縣尊為吾等主持公道，嚴查趙氏！”

“懇求縣尊主持公道，嚴查趙氏！”台上的世家在呂不器的帶領下，朝著城門的方向跪了下去！

“懇求縣尊主持公道，嚴查趙氏！”看到台上的眾人都跪下了，所有人立刻跪了下去， 用力地吼出了這句話。

似乎他們借此機會將心中的憤怒和悲傷也用力吼出來一樣！

“呵呵，這算不算是青天降臨，嚴懲豪強不法，吾比那後漢董宣如何?”擺出全幅儀仗，殺氣騰騰的衛士開道，騎在寶驢上的李南笑著，對著身旁不得不騎著矮驢錢西園問道。

“縣尊勝過強項令多矣.........”看著黑壓壓跪在地上一片的人頭，錢西園冷汗直冒，欲言又止。

人家強項令是依照律令，嚴懲湖陽長公主的奴仆，你倒好，你是借著長公主的權勢，以大唐疏律為刀子和繩索，設計想要血洗縣裡的豪強，這能是一樣麽?

又當裁判又當運動員，你也太無恥了一點，還讓兵馬截殺抓捕他們上訪的隊伍，阻礙天聽，密奏顛倒黑白，放在朝堂諸公眼中，你就是赤裸裸的殘“民”害“民.”.......

錢西園有些腹誹起來，覺得縣尊這個狗奸賊的諢號倒是真的沒錯。

不過還有一點，縣尊和強項令董宣還是挺像的......看著志得意滿的縣尊大人輕搖折扇，錢隆忍不住在心裡嘀咕。

那就是——兩人都是酷吏！

“帝令小黃門持之..........由是搏擊豪強，莫不震栗。京師號為“臥虎”。歌之曰:“枹鼓不鳴董少平。”——《後漢書-酷吏列傳·董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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