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

跟梁九郎的決鬥，自然是無疾而終。

不是因為他們慫了，也不是因為對方懼怕他們，而是因為梁九郎突然請假了。

同時消失的，還有高泡菜同學，據說她是退學了。

梁九郎和高泡菜同學訂親了，很多人懷疑高泡菜之所以來讀書，就是想在清北私塾裡找一個唐人嫁了，達到名正言順的加入唐籍的險惡目的。

雖然她父親因為送了不少錢給縣尊和先生，又賠了一大筆妝奩，但是如此“愛婦”，還是個高麗女子，梁九郎也受到了很多人的不恥。

這才是他沒有來的最大原因。

“與那等小人決鬥，吾不屑也.......”當時白池就很義正辭嚴地在班裡表示，並且說引經據典地背了一大段孟子。

然後，他又收獲了自己新朋友的一拳。

乙

高泡菜退學了，家裡貧寒梁九郎據說日後會接過老丈人的家業，名正言順地搞泡菜了——高泡菜她家財力驚人，準備把家中只有一個老母的梁九郎一起接到長安城去，寄希望於他們第一個的孩子能夠有個長安戶籍，梁九郎也可以去長安的私塾念書。

這一切都讓劉傑倫有些失望。

他還沒有問清楚高泡菜為什麽能夠這麽大呢，回去告訴舅舅，豈不是舅舅也要生發，不用這般歲數也沒有定親。

所以鬱悶的他，看著自己的新朋友在一旁滔滔不絕，自然有些手癢。

於是，換上新褲子的他，給了白池一拳。

甲

挨了一拳的白池，並沒有對劉傑倫動手。

不是因為他打不過他，而是因為他心疼他的褲子——今天據說縣裡要來人，先生指明要讓他去背金剛經。

這一切讓他有些忐忑，不知道他該不該跑路。

按理說，當和尚肯定不是個好差事，但是家裡交了不少錢給私塾，自己貿然跑了，怕就不是挨打的問題了，可能連官都坐不了。

看著自己尚未背完的《孟子》，白池決定背完孟子後跑路也不遲。

至少——到了洛陽，自己會背《孟子》，女皇耶耶說不定能賞自己一個小官做不是?

戍

劉無憂很生氣，作為清北私塾先生的他，今天好不容易請到縣裡的學政，花了將近八百錢，想要讓學政看看自己的班裡多了個會背金剛經的神童，結果不知道怎地，那往日背得精熟小田舍漢，今日一見學政，嚇得結結巴巴，連半本都背不齊。

“可惜吾那八百錢........”看著昔日同窗，今日學政，劉無憂長歎一口氣，決定讓告訴白池，要麽再交一貫錢，要麽退學。

“恭送學政！”一躬到地，低頭看著對方嶄新的袍子和官靴，表字無憂但是時時刻刻都在擔憂的劉老夫子，想起當年那些草長鶯飛的日子，終究化作喟然一歎。

“其幼時，背誦論語，彼遠不如已也.........”

甲

白池想跑路了。

因為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自己背一本金剛經，竟然背出了一貫錢來！

早知道金剛經如此值錢，自己就好好背了。放學的路上，白池一臉的絕望。

家裡雖然有些銅錢，但是這一貫錢，對於最大能數道八十九的白池來說，已經是超越自己想象范圍的事情了。

一條新褲子十文，突然發現自己想要回家朝父母要起碼超過八十九條的新褲子，白池也很恐懼。

乙

池兄.........劉傑倫看著自己的新朋友的樣子，很後悔早上打了他一拳。

這是他第一次叫他池兄，用來表示他的歉意。

但是他的朋友失魂落魄的樣子，

劉傑倫也覺得很不好意思。“那先生之子便在私塾，明日散學後，吾等三人便去痛毆之........”想起自己的新朋友很能打，劉傑倫決定明天去找先生的兒子決鬥。

因為先生兒子已經快三十了，所以劉傑倫自作主張地把他的舅舅也算到了裡面。

對面的白池默默低頭，嘴裡不停念叨著。

“八十又八，八十又九.........後面，可是九十??”

甲

白池終於能從一數到一百了，並且創造性的能從一百數到一千。

如果放在往日，這個創舉自然能引起全家的高興，但是今日他不僅沒有告訴耶娘，悶著頭一個人早早地睡下了。

連課業都沒有做。

第二天一早，看著鼻青臉腫的劉傑倫和站在他背後的舅舅，白池有些驚訝。

“去找那狗賊決鬥去！”劉傑倫的舅舅抬起頭來，義憤填膺。

乙

劉傑倫被他舅舅打了。

原因不是因為他找先生之子決鬥，甚至把他舅舅也拉了進來。原因是他舅舅覺得先生發難然後你去打人家兒子這件事，顯得很不“遊俠”。

自詡為遊俠的他，自然要去跟那個“先生”說說“道理”。

看著對面站在私塾門口徘徊不敢進去的白池，他的舅舅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帶我去找先生。

一盞茶之後，他們三人對年過五十的劉無憂，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毆打，取得了決鬥的勝利。

己

清北私塾發生的慘案，震驚了下邽縣城，犯案手法之下作，情節之惡劣，行凶之人之囂張，著實讓人發指。

很快，衙役就來了，逮捕走了自詡為“為民除害”的遊俠劉二。

“走！”當時打完人，劉二隻覺得專諸，荊軻、虯髯客這些偉大遊俠在他身上，靈魂附體了，於是劉二塞給了他們一貫多錢，讓他們趕緊跑。

在古語裡，走就是快跑的意思，疾走也是讀書人才愛用的。

這就導致很多年之後，白池和劉傑倫還習慣於說走，用來表示他們念過書，而不是像他們手下的兄弟一樣，說著格調不高的風緊扯呼。

於是白池和劉傑倫就走了，兩人頭也不回的跑出了下邽城。

甲乙

很多年之後，當白池和劉傑倫面對著太平秘衛的刀劍的時候，還想起了他們初次上山的那個下午。

兩人當日逃出清北私塾的時候，其實還返回去了一趟。拿走了一卷孟子和論語，還有那一卷

金剛經。

你會背金剛經，爭取在路上背熟孟子，這樣咱們到了洛陽，你也可以混個官當當。劉傑倫表示說洛陽有牡丹花，有女皇耶耶，還有腰身比他阿娘還好看的女子，雖然白池表示自己阿娘的腰身就比你阿娘的好看，不用去洛陽城。

他們在路上，為誰的阿娘腰身更加好看，認認真真地在下邽城外決鬥了一番。

然後雙方不僅褲子都破了，衣服也破了，像極了荒野裡的流民。

“去洛陽........”劉傑倫記得洛陽在下邽縣城的東邊，沿著上面刻著三個字城門直接出去便是，自己當日就是在那裡送別自己阿耶的，並且表示自己日後在洛陽找到阿耶後，也要學著阿耶娶一個姓王的女子，生個兒子取名為旺。

但是劉傑倫不知道的是，下邽的城門，都是三個字，慌不擇路下，他們沿著西城門一直出城了。

路越走越熟悉，這個時候白池也有些疑惑了，這怎麽跟自己從青峰山出來的路的有些類似，難道前面是青峰山?

很快，他就真的回到了青峰山，還帶著他的新朋友。

還是那個讓他命運改變的破廟，他的命運再次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他和劉傑倫被青峰山新任“大王”，自稱孝悌黑三郎的江宋給逮住了。

江宋看著他們身上褲子雖然破，明顯還是半新的，又從他們身上搜到了一貫錢，很客氣地脫掉了他們各自的褲子，讓他們說出自己的地址，讓後好讓兄弟們送他們的褲子回家報信，讓他們家人來接他們。

“吾家在洛陽！”面對笑得極為和藹可親的黑胖子，劉傑倫表示自己家就在洛陽，自己跟著朋友是去洛陽當官的，自己的朋友會被論語，孟子和金剛經！

這句話立刻引起眾人極大的敬意，因為他們也聽說女皇耶耶正在招能被下金剛經的人去當官，這讓本來聽說家在洛陽想要撕票的黑胖子江宋，不由得念了兩句詩，並且讓白池背一段金剛經。

面對著山大王和熟悉的破廟，有了一貫錢的前車之鑒，白池流利地背出了金剛經，立刻得到了孝悌黑三郎的讚許，不僅將一貫錢還給了他們，還極為好心的送給他們一人一把刀。

給他們刀自然不是給他們路上防身的，而是讓他們決鬥！

山賊們嘻嘻笑著圍成一圈，看著兩位剛剛成為朋友的少年彼此舉刀而立，臉上的笑容，像極了荒年時候在野外遊蕩，甚至擄掠孩童女人煮了吃的惡鬼。

白池和劉傑倫手都在顫抖，看著對面的朋友，一個想起了自己的舅舅，一個想起了在家裡等自己回家吃飯的阿娘。

終於，這場決鬥開始了。

少年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向那位孝悌黑三郎衝去！

然而，他倆被那位黑三郎旁邊的漢子一人踢了一腳，很快，刀鋒就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

“夫妄意關內，中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時，智也;分均，仁也.......”唯一讀過書的孝悌黑三郎似乎很欣賞他們的義氣，念出了盜匪祖師爺盜蹠的話，引得眾人崇拜的眼神。

雖然他們也不知道首領說什麽，反正跟著叫好就對了。

雖然讀了幾天書的江宋也不知道，這位罵過孔子的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殺人搶馬，強奪婦女，挖墳掘墓的事情都幹了。

但是不妨礙他對於他的“真性情”表示欣賞和崇拜，並且用他的那一套來約束教育兄弟們。

keepreal，我們江湖中人從來都是殺富濟貧，替天行道，外人殺我兄弟者，必殺之！

自古自詡為“盜亦有道”而且“義氣大過天”的江湖人們，反正都是這麽說。

於是他笑呵呵地拉起兩人，表示收他們為義子，青峰山寨的交椅，算是有他們一人一把。

“吾必殺汝.......”看著人群中方才笑得最歡，現在有些惶恐的白家村村長，白池發出了這樣的宣言。

“哈哈哈.........”江宋笑了起來，拉出人群中，已經升為小頭目的白家村村長，表示剛才的決鬥繼續。

於是山賊們又更興奮起來，比起剛才的同類相殘，剛剛成為青峰山兩位小當家的人就要出手見血，而且還是自己的同伴，這一幕顯然讓他們更加興奮。

於是白池和劉傑倫撿起地上的刀，對著白家村村長衝去。

這次決鬥以白池和劉傑倫各自手臂上中了一刀，合力削掉了對方一隻耳朵結束。

“既入山寨，肩膀齊為兄弟，往日恩怨，一筆勾銷，白大，還不見過兩位小當家?”江宋哈哈大笑，眾人也很稱讚江宋的大度和義氣。

不愧是義薄雲天替天行道的孝悌黑三郎！

從此，白池和劉傑倫便當了山賊，一個因為會背金剛經被喚做花和尚，一個因為直來直去話不投機就動手，被喚做沒遮攔。

而那位白家村村長，經過幾年後，一路從小頭目做到了聯系山下業務，引路人入轂的總鑽風，號稱一隻耳。

戍

白池和劉傑倫在青峰山上，由人人嫉妒，逐漸變成了人人信服，讓本來排名靠後的兩位小當家，也成功把座次提升到第二，第三把交椅。前者因為會念金剛經和論語，成為了大王的軍師，後者因為家裡有人當官的經驗，大家認為他也算是未來的官，把山裡的內務和對外交涉交給了他。

因為他們有對兄弟出手的前科，所以哪怕他們長大後也沒人願意跟他們一起出山搶劫，一是怕學著一隻耳一樣，被他們兩人背後來一刀。二是怕他們半路跑去洛陽繼續當官了。

誰都知道洛陽當官比當山賊好，所以他們至今沒有見過血。

其實這也是孝悌黑三郎的一計，因為隨著他越來越老，白池和劉傑倫越來越得人心，他害怕自己的威望被他們搶走，所以一直不讓他們出山搶劫，而是呆在後方。

誰會信服兩個沒有殺過人的山賊呢?

哪怕他們一個會背金剛經，一個家裡有人在洛陽當官。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他們被太平秘衛清剿的時候，沒有見過血的白池和劉傑倫，竟然罕見地活下來了，被人捆成一串一串的，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一樣，跟孝悌黑三郎一起，被關進了新的渭南縣大牢。

對於這一點，白池覺得有些沮喪，但是劉傑倫卻很高興。

因為他在大牢裡看到了他的舅舅！

看著舅舅因為長期關押和不見光，身體變得佝僂起來，頭髮也白了不少，他很高興地跟自己的舅舅打招呼。

“田舍奴！天殺漢！”一見面，他的舅舅看著他，就憤怒地衝了上來。

然後甥舅二人在牢裡親密的互毆。

這一年是公元707年，景龍元年。

終

“汝等所言可真?”看著對面的文士，白池和劉傑倫不由得瑟瑟發抖。

幸好他們沒有殺過人，這一點之前的盜匪已經不屑地幫他們側面證明過了，而作為青峰山二三當家，他們的地位又比較重要，所以他們得到了錢隆的親自審問。

於是白池和陳傑倫這對好朋友，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這些年的見聞，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包括這些年間白池策劃的搶劫，還有做為大總管的陳傑倫是如何跟他昔日的同窗們來往交流的，比如幫趙家那位十九郎除去某個客商，他們贓物又是如何由下邽縣的貴人們幫著銷贓，換取錢財、糧食和女子的，接頭人是誰，幕後主使者是誰。

他們都一一供了出來，並且在供狀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像其他盜匪一般，連名字都不會寫，努力地在供狀上畫一個巨大的圈，而且還擔心畫不圓。

很快，他們被帶到了另一個牢房，跟他們隔壁山或者素常又耳聞的同行們關在一起。

吊詭的是，關進來的都是對方寨子裡負責銷帳或者策劃的人員，平日裡也見過面的，見到他倆進入，不少人拱手為禮，一副你們也來了的樣子。

“花和尚，沒遮攔，兄弟這邊躺，一年不見，吾等好好敘敘話........”類似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昏暗的牢房內，甚至有種同業交流大會的感覺。

然後，他們被養了十幾日之後，各自的父母家人就來了，彼此抱頭痛哭。

所有的親人在臨走時，都會反覆說一句話，“縣尊大恩，饒汝不死，還望汝好好改造，未必沒有出獄團聚之日。”

聽到這個，當晚的牢房罕見的平靜，但是入夜後，每個牢房都有些嘈雜起來。

所有人都在暗地裡竊竊私語，討論著那句出獄團聚之日是什麽意思。

很快，縣裡就來提人了，牢房變得越來越空，所有人情緒都有些亢奮。

終於輪到白池和陳傑倫了，這次不在是那個黑衣文士，而是那些很快殺穿了他們山寨的殺神，簡單的問過話之後，讓人給他們帶上木頭做的腳鐐，各自發了一把鐵楸，帶著他們來到了一處山谷，讓他們挖沙子，抬磚。

白池因為會數道一千，又會被論語和金剛經，讓他負責計數。

而陳傑倫因為調度有方，被安排去統籌山賊們的工作。

很快，工地上來了不少匠人，又運來了一車一車的磚，還來了一個笑得很猥瑣的年輕人，據說是縣尊大人。

“尚有沙幾何，土石幾何?”“還有幾日能完工?”很快，看官他們的可怕衛士過來問白池和劉傑倫。

兩人不敢怠慢，戰戰兢兢地報出了當前的進度，當晚為山谷裡的囚犯各自爭得了一碗肉，就連看管他們的衛士當夜似乎十分高興和如釋重負，還賞了他們一人一碗酒喝........

“可惜這縣尊不聽金剛經........”那酒貌似清冽，但是極為辣口，後勁極大，喝得醉醺醺地白池，看著山谷裡快要完工的高塔，有些遺憾地對摯友劉傑倫說道。

“不知長安可有牡丹花，還有那比吾阿娘腰身還好看之女子........”才知道現在帝都已經變成長安的劉傑倫，顯然有些意興闌珊。

“吾阿娘腰身比汝娘好看多矣！”

砰——又因為誰的阿娘腰身更加好看，兩位老朋友又打了起來。

就像他們這些年在山上的無數次決鬥一樣。

..........

“縣尊修了一尊煉人塔，修成之日，要將那些匠人祭塔也”這些天，關於渭南縣尊的某些傳言，隨著渭南城外山谷的高塔一日比一日高，變得甚囂塵上。

“狗奸賊！”不少閑漢看著城外的方向，罵得咬牙切齒。

“此子意欲何為?”被秘密關押的趙感恩，看著自己面前的趙明禮，眼神有些渙散。

嘿嘿嘿........本官是要祭塔，等到小高爐修成，可以燒製水泥的時候，就是你們這幫狗比喪命之時！

一邊喝著草兒送過來的茶水，李南笑得更加溫柔，看著錢隆膽戰心驚。

“常言地府黑簿主勾魂一笑，某算是見識也........”看著自己手裡名為“渭南縣首次公審大會”，再看看上面觸目驚心的流程，還有縣衙裡快住滿了的“苦主”，錢隆隻覺得毒士之毒，堪比三國時期小文和。

“這是——要誅心也.........”回房之後的錢隆，想了又想，還是提筆寫下了給太平公主的報告。

“仆頓首白拜，郎君奇人奇術，驚世駭俗，遠超吾等，渭南上下，盡在掌握爾.........”南音山莊裡，正在以大婦身份準備過年送禮之物的太平公主微微一笑。

“汝竟把能讓長安小兒止蹄錢西園嚇得如此，不愧是兔兔之郎。”一邊將信箋燒掉，太平公主一邊讓人前去送信表示說自己知道了。

不過這次送信的人，乃是名震天下的修羅，還帶著他手下的平天衛。

哪有人送信不帶著一群死士前去的，不會吧，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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