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梁櫧看著對面的楊施余。

　　“受身無間永遠不死麽??”眼睛紅紅地梁櫧，不由自主地念出了《涅盤經》第十九卷的話。

　　“雲何名無間地獄?其諸獄卒捉彼罪人，剝其皮從足至頂，即以其皮纏罪人身，著火車輪疾駕火車，輾熱鐵地周行往返，身體碎爛皮肉墮落，苦痛辛酸萬毒並至，余罪未畢，故使不死;是故名為無間地獄。”

　　楊施余抑揚頓挫地念出了《長阿含經》對於無間地獄的描述，作為簪纓，楊施余並不是專治儒家經典，佛道諸子百家，均有涉獵。

　　甚至關於諸子學說，他比山海中某些人還要精通，不得不說諷刺。

　　最了解你的，往往永遠是你的敵人。

　　“子明以為空月欲送子明入那無間煉獄乎?謬矣，謬矣。”楊施余哈哈大笑，示意歌伎換了一首曲子，正是今歲夏日從西蜀傳來的《南海菩薩曲》！！

　　“那小先生，果乃天下奇士，此等妙音，空月聞之，眼前不禁望見南海之上，觀音踏龍而來，現大法相，千手千眼，慈悲觀世。”聽著熟悉的曲子，楊施余不由得感歎道。

　　“愚兄所謂無間者，乃是無疑之間，抑或若無之間也！！”楊施余笑吟吟地看著梁櫧。

　　“敢問空月兄，此乃何意??”梁櫧聽著有些恍惚。

　　“當日洛陽之事，還有空月意圖挾恩欲得知那‘雲’之事，汝可盡數告知小先生！！”楊施余看著對方吃驚的神色，語氣輕描淡寫。

　　“包括空月試圖以子明為間之事！！”

　　啪嗒——梁櫧手上的銀製酒杯掉在了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裡面的酒液灑落在桌面，酒香頓時彌散開來。

　　“所為無間，乃是君子之間，空月亦不會強迫子明為間，子明可憑借本心，隨時選擇停止與空月合作，空月絕無半句異議！！”

　　楊施余看著對面的梁櫧，笑得很溫柔，仿佛獵人看著即將落入陷阱的小白兔一般。

　　“故此，此乃無疑之間，若有若無之間也........”楊施余喝了一杯酒，“子明可仔細觀其言，察其行，若子明有意，屆時再做決定！！是否與空月攜手合作，全在子明一心！！

　　.......故此乃若無之間，子明若有意，其便有，若無意，一切作罷。”

　　“這——”梁櫧呆呆地看著楊空月，半晌說不出話。

　　他怎麽敢如此大膽，怎麽會是如此的自信，怎麽會如此的——仁厚！！

　　對於他的敵人也如同友人一般，絲毫不計較對方生死大敵的身份，只為了履行他親親相隱的“大義”，將儒家的真義蘊含到一言一行中！！

　　君子人如玉，如沐春風。

　　驀地，關於上古儒者的描述此時湧上了梁櫧的心頭，於是他深深地看了楊施余一眼，並沒有說話。

　　同時他也想到了，如果對面是那位“小先生”，自己會得到怎麽一個答案。

　　怕是他一定不會給自己選擇吧，而且為了讓自己如他所願，肯定會百般算計，讓自己別無他路可走。

　　兩相對比之下，梁櫧冷汗涔涔，對於楊施余的話信了幾分。

　　只是他不知道，無論對面是李南還是楊施余，有一點是一樣的，如果真的遇到這種情況，他都無路可走，隻得乖乖按照他們的劇本行事。

　　區別只是在於他倆所用的“手法”罷了。一人以“恐怖”和鮮血立威，一人以“仁德”逼迫。

　　楊施余看著對方如遭雷擊的樣子，他就知道自己目的達到了。

　　於是他飲了一杯酒，“長安人多眼雜，若是被某些人看見，搶先一步告知小先生，反而不美，空月不勝酒力，還請告退！”

　　於是，他行了個禮，在滿屋女子遺憾的眼神中，隨即飄然而去。

　　隻留下滿屋的《清心普善咒》和風生獸梁櫧，一個人在屋內發呆。

　　但是他在門口停下了腳步，清矍的背影背對著屋內，空氣中，一句話飄來，“子明但有所需，空月欲全力助之！！”

　　這是他的承諾，簪纓銀冠，大名鼎鼎的空月公子的承諾。

　　梁櫧很清楚這句承諾的重量，有多少人為了這一句承諾不惜花費大量人力物力，甚至不惜身死！！

　　“諾！”梁櫧的回應，無比的敬重。

　　“小先生麽?這一局，看賢兄如何破之??”一炷香之後，坐在牛車之內，楊施余笑得欣慰。

　　梁櫧今天給他的反應以及最後那一句諾，楊施余就知道，此事成了。

　　自此那條恐怖的九頭相柳，將會被自己在體內最深處埋下一柄利劍，“他”會在最恰當的時機，給予這頭恐怖巨獸最致命的一擊。

　　哪怕他還未長成。看著遠處的菊下樓方向，楊施余眼中升騰起寒意。

　　“子明汝會錯意矣，這無間，從來都乃是永無解脫之八熱地獄之首也。”牛車裡的楊施余看著溫柔鄉的樓宇被拋在身後，笑著感歎道。

　　身入無間，永世受苦！

　　誰人能了這永恆之怖，又誰知，這生存一事，往往比命運更殘酷。

　　只是沒有人，願對其命運認輸矣。楊施余慨然一歎，覺得無比嘲諷。

　　“此事，算是愚弟對雁蕩飛燕一事，回敬石安兄罷。”看著菊下樓的方向，楊施余小聲說道。

　　今天這個事情，就是那次笑道人得到了那本隱秘黑簿上夔牛這兩個字的時候，楊施余就開始謀劃的，從山海的內線告訴他梁櫧的出身和他的性格之後，他更加堅定了這個計劃能成。

　　結果沒想到還誤中副車，某個大叔講話了，哎呀我滴媽呀，竟然還有意外收獲！！他不僅知道了太子近日欲清君側的事情，楊施余還意外的地獲取了雲計劃。

　　這一切倒是讓空月公子喜出望外，而且生出不得不除李南之心，甚至，他的心裡還謀算了一個大計劃！！

　　那就是簪纓從來沒有做到的，謀奪山海天下九凶一脈，讓其為簪纓所用！！

　　這一脈，就是夔牛！！

　　因為李南謀算夔牛是真的，梁儲出身夔牛也是真的，這個不可調和的矛盾讓楊施余發覺了山海和李南的一個巨大破綻！

　　楊施余相信，心中隱隱不忿的梁櫧，面對這位“小先生”想要謀奪清算夔牛的時候，他的痛苦和掙扎。

　　忠孝不能兩全，只能擇其一，此乃無間煉獄也。楊施余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覺得梁櫧已經是他囊中之物了。

　　這才是無間這個計劃的真正本意！！

　　只要梁櫧答應了第一次，就已經無法回頭，從此慢慢被簪纓所掌控，然後通過簪纓的合作，他們會扶植梁櫧一路往上，最後一直達到天下九凶的那個地位。

　　如此一來，楊空月就完成了簪纓幾百年都沒有完成的壯舉，那就是廢掉天下九凶任何一脈，讓其作為簪纓的“終極武器”！！

　　“這也是汝故智，小先生.....”牛車內的楊施余笑得極為暢快。

　　他準備效仿他和李南在臨淄王那裡定下的“協定”，故意犧牲掉簪纓的一些人或者將簪纓內部他的敵人的消息，一起提供給梁櫧，好讓他有足夠的功勞迅速爬上高位，並且最後奪取那夔牛高位。

　　當梁櫧越來越“功高震主”之時，不用他引導，梁櫧自己就會想著如何除去李南，因為這是人性。

　　屆時，夔牛一脈，就是可能導致山海分崩離析的定時炸彈，甚至——可以分裂山海！！

　　所以，這也是他讓梁櫧將今日之事告訴李南的原因。

　　因為他相信，梁櫧肯定會隱瞞他已經知道李南欲除掉夔牛的事情，而以那位小先生的性子，很大可能讓梁櫧答應，然後做一個雙面間諜！

　　這才是這個計劃的致命殺招。

　　因為如果他不那樣做，那就不是小先生了，自己也就不用擔心他這位平生第一大敵！！

　　而隱隱對於李南不忿的梁櫧，一邊是之前他埋在他心裡，關於洛陽血夜那根刺，一邊處於自己的嫉妒心和爬上高位的野望。

　　更重要的，這位恐怖的小先生還將夔牛寫在了那本必死的黑簿之上，這一下，梁櫧肯定會慢慢傾向於楊施余這邊。

　　楊施余知道梁櫧肯定會掙扎，會去自己找尋真相，但是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他只要動了這個念頭，自己的計劃就成功了大半。

　　因為這一切，都是真的啊........

　　這已經可以算是陽謀了，所以楊施余覺得對方一定會按照自己所設計走下去的。

　　畢竟，比起一個時時都在算計，動則讓一城化為血海，讓身邊人都恐懼的“毒士”，另一個則是光風霽月，時時都在為你思考的的翩翩君子，誰都會選擇讓自己安心的一方合作不是麽?

　　更重要的，血脈之親永遠是高於一切的。深深確信這一點的楊施余，似乎已經看到了梁櫧下次來找自己的畫面了。

　　子明，汝可知道，君子殺人不見血，乃誅心爾。楊施余對於自己有一次成功的“誅心”表示滿意。

　　“這一局，簪纓就先讓罷，所謂成就汝之赫赫凶名！！石安兄........”

　　楊空月決定，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不僅要隱隱促成夔牛和化冥的衝突，而且還要助李南搞定長安這一局，不僅要暗助太子“清君側”，甚至地府接下來的動作，簪纓都會“暗中助之”，甚至——

　　這皇位，也不是不可先讓！！楊施余已經在如何想說服那幾位金冠，甚至最高的玉冠，同意這一個先予後取的大計劃了。

　　而且，他早已經開始了........

　　就在得到這個名字之後，覺得有文章可做的他，才會同意他、臨淄王和李南的“協定”，定下所謂風雲之約，而在賈布衣傳來的消息之後，當天楊施余就已經決定，讓京城的簪纓收縮，有些時候還要隱隱助之的計劃。

　　因為山海和地府這一局越順利，就表示李南接下來，會越早的而且越加投入精力，去針對夔牛一脈。

　　畢竟這位，從來都不是願意放過他人之“仁人”。想起梁櫧所講，李南一路上為了某個不順眼滅掉青玄子一脈，為了害怕可能發生的危害竟然想要滅盡梁王一系。楊施余覺得自己發覺了此人的最大弱點。

　　那就是似勇實怯，極其惜命！！為一身不惜禍亂天下！！

　　這一點，跟那位位至三公的“賈文和”簡直如出一轍，楊施余不得不感歎“先生”識人之明。

　　所以還沒有長成相柳的他，才被稱作幼文和！！

　　“化冥者，酷毒勇烈，皆為自保也，其性謹小慎微，乃以酷毒之態恫嚇眾獸，若無他物挑釁，自當深藏地底不出，飽食之後自歸也。”驀地，楊施余吟誦起了一段文字，這是簪纓內部對於山海的諸“獸”的評價。

　　想起那位前任化冥張柬之除掉武則天之後，竟然不除去武氏一脈，再想起李南的種種作為，楊施余對於簪纓先人的話，再次感到了無比正確。

　　“若除化冥，自當——”想起了簪纓中的典籍描述，楊施余笑得極為自信。

　　“引蛇出洞！！”

　　就跟武三思在長安自己傳播韋後和自己的宮闈醜事誣陷神龍五子一樣，引動李南這條毒蛇出動的誘餌，他已經準備好了。

　　“七日之後，渭水之邊，修羅隱劍，遂君所願！”楊施余比笑道人先一步，接到了他那封夢寐以求的“戰書”。

　　這一封戰書，也是楊施余夢寐以求的。

　　因為說好了要觀戰的李南，當日也會出現。

　　因為太子清君側，也在那天！！

　　為了避嫌和逃出長安城，“惜命”的李南肯定會出現，關於這一點，楊施余無比確信。

　　所以，那天就是笑道人刺殺李南的日子。

　　若是汝沒能躲過笑道人之歧途劍，那地府吾就笑納也，若汝躲過這笑道人之劍，那就請接下吾這誅心一劍罷。

　　“用笑道人換小先生一命，吾大賺也。”心知以這位個性，既然敢去就已經設下了十殺死局，想著能不能用笑道人換他一命的楊施余，整理了腰間的古劍，施施然的走下牛車，踏入了一座道觀。

　　劍長三尺六寸，以傳說中的五色石為之，名曰乘勝萬裡伏，乃是簪纓故物，亦是楊施余的佩劍，其所造者，篡漢者王莽也。

　　劍客比鬥怎可不用名劍?今天，楊空月就是給笑道人送劍和戰書來，並且告訴他當日不惜一切也要殺死李南的事情。

　　用貌似穿越客王莽佩劍來對付真正的穿越客，不得不說真是妙不可言。

　　但是就連算無遺策的空月公子也沒有想到，因為某個女人，讓穿越客擁有了天下第一劍，整個局變得撲朔迷離不可確定起來。

　　古有越女劍竹枝為劍，破三千吳甲，被譽為天下第一劍。

　　現有穿越客以天下第一的“悅女劍”，要大破笑道人的“無劍勝有劍”！

　　薛紹舊宅內，看著太平公主府頂尖匠人的手藝，剛剛試坐了一圈的李南很滿意地這輛馬車，一旁太平公主迷醉地看著他的背影，笑得溫柔且神情繾倦。

　　到了此時，穿越客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算是開了眼界，所謂山海的民間絕藝，終究還是比不過皇家內造啊。

　　無論哪個年代，最優秀的一批匠人都是藏在皇宮的。

　　包括，那位住在皇宮大內營造司的“禍鬥”們也是。

　　七日後的比試，就是我這“悅女劍”不講道理的教你這個“無劍”做人的時候。想起那位女冠隱，看著站在身後不遠處的修羅，李南大為開心。

　　很好，“有情劍”破“無情無我劍”，自己依然是那個正義的翩翩少俠，而不是江別鶴那個騙女人的大壞蛋老渣男。

　　可是看著笑靨如花的太平公主，李南為什麽覺得有些心虛呢?而且剛剛接到梁櫧傳來的讓人震驚的消息的時候，李南為什麽感覺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意。

　　於是他陷入深深地思考，開始考慮著楊施余的目的，而且考慮著要不要讓梁櫧趁機假意答應，他的“潛伏”計劃乾脆再添一個名字算了。

　　無獨有偶，李南也準備通過讓梁櫧作為雙面間諜，他也想提供一些敵對之人的情報給對方， 好讓梁櫧接觸到簪纓的高層，成為地府打入簪纓的一顆釘子。

　　而且選擇的“犧牲”，不正是現成的麽?想起奴役自己“孟婆”們的“河鼓”，還有態度曖昧高高在上的那一位，李南做出了決定。

　　就決定是你了，夔牛！！李南準備過兩天想好整個計劃之後，就給梁櫧消息。

　　穿越客不知道是，所謂的歧途“無劍”只是個幌子。

　　真正的殺招，乃是讓人無法擺脫的“無間”啊......

　　李南更加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動念的那一刻起，有些人就因為他和某個如玉公子的角力，墮入了無法掙脫的無間煉獄！

　　不僅如此，“他”想要把他、地府、乃至山海，也拖入最深的地獄中，永世折磨。

　　..........

　　我們都在不斷趕路，忘記了出路

　　在失望中追求偶爾的滿足

　　我們都在夢中解脫清醒的苦

　　流浪在燈火闌珊處

　　既然沒終點，回到原點

　　我想，我們都不，不在乎——《無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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