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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遊記》第136章 稻草
  治療的過程是痛苦的,這種痛苦常人難以想象。

  它會讓吳雅喪失對肢體的控制能力,但意識卻十分清醒。

  她能感覺到生命在流逝,一點一滴的流逝。

  她回想起曾經寫歌,寫到死亡的時候,她都會避而遠之。

  因為她不懂,所以她沒有那種體會。

  而現在,她懂了,可似乎已經沒機會繼續寫歌了。

  母親伏在她的病床邊,眼圈已經熬得發青,頭髮也不似平時那般整潔。

  “小雅,怎麽哭了?”她坐直身子,伸出手擦去自己女兒臉上的淚痕,柔聲問道。

  吳雅搖了搖頭,聲音虛弱:“媽,我想給他寫封信,行嗎?”

  “行,怎麽不行,這樣,你來說,媽媽給你記錄。”她從包裡拿出了隨身帶著的小記事本和圓珠筆。

  女兒變成了這樣,她還有什麽不答應的?

  吳雅深呼了一口氣,娓娓道來。

  “大叔,我是吳雅,那個喜歡你的吳雅。原諒我那麽絕情的和你斷了聯系,是我的自私讓你迷茫了。”

  “今天這封信,是我心裡全部想對你說的話。”吳雅頓了頓,眨了眨眼然後又抿著嘴唇,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帶著哭腔。

  她是堅強的,哪怕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成功的忍住了心底的情緒。繼續說道:“哦,不對,一封信怎麽也寫不完想和你說的話,一百封信還差不多。”

  “可時間總是不等人的,對嗎?所以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一定要藏好,不要弄丟了。”

  她略作思考,和老媽對視了一眼,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這是她在忍著疼硬擠出的笑:“從哪兒開始說呢?從阿爾山?那裡真是個漂亮的地方,偷偷告訴你,我曾經幻想過,等我們在一起後,就拚命賺錢,然後把那間客棧買下來,然後我們一生一世都和山川小鹿為伴。”

  老媽在一旁低聲說道:“小雅長大了,真的長大了。”

  “媽,你別哭,我都沒哭,今天我真的挺開心的,不許哭啦!”吳雅說完這些,便繼續敘述著說道:“大叔,我說的那個畫面真的是太浪漫了,比我寫的歌還要浪漫,對不對?”

  話鋒一轉,她語氣裡帶著小女孩兒的羞憤:“可就是在那裡,你拒絕了一個女孩子一生中的第一次表白。我真是太丟人了!”

  “你還傻乎乎的要給我講那麽多道理,說那麽多人生。你難道不知道女孩子不喜歡聽這些嗎?”想起江北直男的樣子,吳雅又忍不住笑了。

  “你肯定是真的不知道,不然怎麽說你是傻大叔呢?哈哈!”吳雅的笑聲遠沒有老媽文字記錄下的那種大笑的感覺,此時的她根本沒有力氣發出這樣的笑聲。

  老媽記錄下了吳雅書的話,然後幫腔道:“他肯定是個傻子,我姑娘這麽優秀,他還不喜歡!”

  “大叔,你看,我媽都說你傻,我這麽好的姑娘你決絕一次也就算了,還一連拒絕了我三次,唉,可你明明那麽喜歡我,怎麽就那麽膽小呢?”吳雅用老媽的話調侃似的問向江北,只不過這間紐約的病房裡,除了母女二人,便隻余下空氣。

  她實在對自己心裡的人說話,她靠著想象力憑空“捏造”了一個江北,她這樣已經維持了一個多月。

  到今天為止,吳雅已經分不清自己是靠著想象力在維持著對江北的思念,還是因為江北,她才能在喪失肢體行動能力的情況下,還能保留如此強大的精神力。

  “其實我知道你來了美國的事情,也知道你在柯蒂斯門口傻等了那麽久,難道你感覺不到是我在故意不見你嗎?”說到此處,吳雅的聲音微微提高了一些,情緒也變得有些激動。

  眼中才被她自己忍住的眼淚,再一次開始在眼眶中打轉。

  黑框眼鏡下,是那對漂亮的眸子,淚汪汪的,看了只會讓人心疼:“雖然我很想見你,很像讓你抱抱我,但不見你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吧?見了你,我肯定舍不得你走,更不想自己給你留下一個虛弱不堪,樣子狼狽的印象。”

  此時她的表情突然變得無比痛苦,眼淚在她痛苦的皺眉閉眼時流了下來。

  心臟處傳來的巨大痛感,像是子彈穿過身體時帶起的氣旋一樣,似是絞碎了她的全部內髒,自心臟處開始,一直蔓延到全身。

  痛,痛徹心扉的痛。

  相較於這種痛,四肢傳來的抽筋般的感覺其實更讓她趕到害怕。

  那是一種胳膊和腿仿佛被人抽出肌肉的感覺,疼的同時,帶著一種空洞的、蒼白的消亡感。

  讓她不由得想起了兒時看過的動畫片《哪吒傳奇》裡面的龍三太子被哪吒抽筋時的畫面。

  雖然皮肉不曾被破壞,但自血管和骨頭上傳來的機體功能消退感,讓向來堅強如鐵的吳雅,忍不住哭泣道:“我好疼啊,大叔,我真的好疼,可能我就要死了吧?”

  她的聲音壓抑的顫抖著:“死就死吧,可為什麽偏偏要讓我遇到你呢?”

  自從病情惡化後,她便不止一次的在心裡問過自己,為什麽會是自己?

  這種在一聲嘴裡都罕見到百萬分之一的病例,怎麽會這麽巧的落在自己的身上?

  終於,在忍耐了近20分鍾後,可怕的陣痛消退了,她的身上布滿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打濕了藍白相間的病號服。

  信寫到這裡,不得不告一段落。

  吳雅的媽媽為她換上了一身乾爽潔淨的新病號服,然後又喂她喝了幾杓稀粥。

  這是她除了營養液之外,唯一能進食的食物,與其說是食物,不如用濃稠一些的水來形容更貼切。

  一個小時過去了,吳雅才繼續讓老媽拿出本子幫她完成給江北的這封信。

  她輕聲說道:“剛才說到哪兒了?哦對,為什麽要讓我遇到你?或許不認識你,我只會舍不得我媽和我爸,現在多了一個傻乎乎的大叔,我更不想走了。”

  吳雅媽媽記錄到這兒,已經忍不住開始落淚,倒是吳雅表情坦然,靜靜地望著天花板。

  她想幫老媽拭去眼淚,但努力了半天卻發現根本抬不起手,最後只能做吧,繼續說道:“江北,大江南北,好好聽的名字,其實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想問你了,是不是你還有個弟弟叫江南。”

  “沒想到,你還真的有……”頓了一下,然後她擠出了一個艱難的笑容。

  她還記得江南第一次見自己的時候,稱呼自己為嫂子,那個時候她的心裡別提有多開心了:“江北,我真的好喜歡你啊~,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喜歡你,其實你真的不是很帥,而且還離過婚,而且年齡也不小了,而且還那麽直男……總之,在別人的眼裡你很普通,可我還是莫名其妙的喜歡上了你,並且鼓足勇氣和你表白了,沒想到你會接二連三的拒絕我那麽多次。“

  她露出了一個經典的狡黠表情,盡管此時已經不能做的那麽標準,但神韻依舊:“還好我臉皮厚,換別的女孩子,肯定就不喜歡你了。”

  說到這兒,吳雅第二次深呼吸了一口氣,第二次忍住情緒。

  她的語速越來越慢,語氣越來越認真:“或許世界上每個人都是馴獸師吧?而那匹猛獸,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我的脾氣其實真的不小的!你不信去問問老董和媛媛,在圈兒裡誰不都得讓我三分?可能說的太重了,我也沒有那麽誇張,只是想說,我在你的面前還是很收斂了的……”

  “之前看“人生一世,草長一春”這種的詞語,總覺得無感,是文人在無病呻吟,是大叔這樣的人用來提升逼格的。”她眼睛不在盯著天花板,閉著眼在腦海裡想著江北的樣子:“原來,這些話都是真的。”

  病房裡,中年女人伏在床邊,奮筆記錄,少女躺在病床上喃喃自語:“你總說你老了,其實你的心依舊年輕,隨時都能狂跳不止,終歸是我不夠好,不能第一時間走入你的心坎,不能讓你似我這樣徹頭徹尾的喜歡上我。”

  吳雅的呢喃聲愈發小了,她老媽也從床尾緩緩挪至了床中間的位置。

  她繼續說著:“你知道什麽是喜歡嗎?我對你的喜歡,就像巧克力愛曬太陽,冰棍人愛打盹兒,暖暖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每次我疼的時候,冷的時候,只要想到你,心裡就會暖和很多,我不明白為什麽,也找不到這裡面的原因。所以我想靠近你,想再靠近一點兒,那樣我就不會太難過,也不會太疼了。”

  “可我不敢呐,我膽子太小了。我怕看到你為了我傷心的樣子,更怕和你道別,怕閉上眼就是終點。”她睜開眼看向老媽,問道:“媽,你說與其這樣,是不是還不如不見?”

  吳雅在前幾天聽著老媽給她讀了《煙波藍》,她覺得簡媜說的真好。兩個人的相處,正由於一個人太晴朗了,另一個人才情願把自己縮至卑微的地步,如一枚蠶繭化石,埋入永不見天日的冰原底層。

  雖然她並不卑微,但卻因為病痛,陷入了病原底層。

  老媽沒接茬,示意吳雅省些力氣,多說說心裡話。

  吳雅微微點頭,繼續說道:“大叔,估計你看到這兒,肯定會說,丫頭!你才是晴朗的呀!是不是被我猜對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們就是同等質地的兩個人,只不過你被生活的汙垢隱去了自身的光輝,又被自己深埋入泥,再如何晴朗奪目,也難以讓人發現。”

  “你的人生或許坎坷,但絕對會是明媚的,相信我一次吧,女人的直覺很準的。婆婆媽媽的話說了一大堆,你會不會煩呀?嘿嘿,那就說點兒別的。”

  她的嘿嘿一笑幾乎微不可聞,其實說到現在,她的聲音已經小的可怕。

  若非此時她的老媽已經伏在了床頭,耳朵幾乎貼近了她的臉,絕不會清楚的聽到她嘴裡說的話。

  她仍在呢喃著:“大白兔糖真的好好吃!冰棍兒和巧克力怎麽樣啦?是不是又胖了?林楠和博文,快要結婚了吧?老董和媛媛聽說很幸福,可惜我參加不了他們的婚禮了。”

  猛地,吳雅又一次突然的提高了聲音,表情又似之前那樣,痛苦不堪的呼喊著:“大叔,我好疼啊,它又開始折磨我了。估計……我……上輩子肯定不是什麽好人,要這輩子用這種方式去償還。這封信寫到這裡就差不多了,其實這封信,我不會寄出去的,我不能再自私的耽誤你了。”

  吳雅老媽此時已經放下了筆記本,連忙跑去喊來了醫生。

  穿著潔白大褂的洋大夫為吳雅注射了鎮痛藥物,隨著吳雅昏昏沉沉睡去,洋大夫才搖著頭離開。

  他是一個音樂愛好者,自從得知了病人是柯蒂斯的學員,便一直感慨命運的不公。

  可他也知道,這次的手術,的確很不樂觀。

  吳雅老媽看著病床上的女兒,心都要碎了,她輕輕握著吳雅的一隻手,眼睛看著由她記錄了一半的信箋,陷入沉思。

  大夫曾說,吳雅的病情很不樂觀的一部分原因,來源於心態的失落。

  這樣並不利於治療, 甚至會影響手術的成功幾率,雖然不是主要因素,但一個良好的心態是十分重要的。

  當吳雅說自己疼的時候,做母親的她可謂痛徹心扉。

  可治療還要繼續,哪怕只有千萬分之一的希望,她都不會放棄。

  之前她忽略了愛情對一個年輕女孩的影響力,而這次,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也許江北就是點燃吳雅求生欲望的那根稻草。

  盡管吳雅自己並不想面對江北,但這個時候,做母親的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

  她將這封手抄的信拍成了照片,然後聯系到了張媛媛。

  讓她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江北,並要江北和自己取得聯系。

  張媛媛在接到她的電話後,再一次聯系到了江北。

  當她和董長久在大興一條不知名路段找到江北時,江北已經頹廢如灰土。

  滿眼蕭索,面帶悲風。

  此時已經是凌晨兩點,他已經如孤魂野鬼般在大街上遊蕩了數個小時。

  沒有目的地,沒有方向,什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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