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郡,
數千紅衣黑甲的鐵騎化作一道洪流湧至城外拉緊韁繩,馬蹄高高揚起,猛然頓地,老舊的城門有灰塵簌簌往下落著。
片刻後鐵騎森嚴結陣如拒馬,
城樓上的兵卒只是呆愣的看著眼前的一幕,那鐵戟如林,那森冷寒氣無不告訴著自己,城下的鐵騎是天下第一等的精銳。
朝廷的南征的事兒,早已經傳遍了天下,潁川郡的守卒自然也是省得的,可軍營遠在三十裡外,也不知為何會有鐵騎來這鳥不拉屎的陽翟城,而且光是看這陣仗就曉得來人怕是頂天的人物。
“這便是陽翟城?”
在涼州鐵騎的後方一身穿黑色甲胄,腰配刀劍的少年郎策馬走上騎軍的最前方仰頭看著城門上那斑駁的字體輕聲自語道。
“嘿,咱們這鳥不拉屎的地兒!”
“今個終於來了個大人物。”
“瞧著這陣仗至少也得是個總兵打底,而且還是實打實的涼州本部人馬。”
“指不定還是一軍主將。”
“嘖嘖,這氣勢!”
“就是不曉得那勞什子的先登死士不曉得夠不夠人家一刀砍的?”
一老卒望著底下騎兵身上宛如實質的殺氣驚歎出聲,雖是久經沙場可還是莫名覺得心底有些發寒。
“怕是今晚城裡的姑娘得樂翻了天。”
“聽說那幾鎮涼州總兵在陛下登基過後封爵的可不在少數,便是手底下的兵卒也是富得流油,這趟進城怕是尋樂子來的,畢竟咱們潁川郡是個窮鄉僻壤的地兒,方圓數百裡也就城裡稍微熱鬧點。”
有老兵油子從愣神中反應過來後大笑出聲。
“我可去你娘的,涼州鐵騎能和你一樣,褲襠裡的那坨玩意都管不住?”
有旁人打趣道,講到底也是久居邊境的老卒除了剛開始震驚外,很快便緩和下來開始插科打諢,畢竟都是自家人談不上太多的惶恐。
“你瞅瞅下邊那將軍的模樣,怕是整個天底下都沒幾個人能有這麽俊俏,能瞧得上城裡的翠紅樓的姐兒?”
“怕是倒貼人家都不見得樂意,你還以為人人跟你似的,見著頭母豬都能樂呵得,哼哼兩聲,什麽玩意兒。”
正在靠在城垛下曬太陽的老卒翻了個身嘟噥兩聲。
話音落下引得城頭的兵卒轟然大笑。
“張校尉,您說城外那小將軍到底是誰?”
“看那模樣甚是年輕,這趟南征有三位得罪不起的人物,都是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屬下沒見過世面全都不認得待會開門時搞錯了稱呼怕是惹人不悅。”
城樓上有一老卒理了理身上的布衣正欲往城洞處去,陡然想起這一茬出聲詢問道。
“他奶奶的,老子認得?”
“管他娘的是誰,反正一口一口將軍喊著,可著勁裝孫子,人家還能用馬鞭糊你一臉不成?”
“他娘的,蠢蛋!”
城樓上正靠在城垛上抽著旱煙的漢子,起身罵罵咧咧道。
可當目光落到城下那人身上時,
陡然怔住了,
“他奶奶的,活見鬼了!”
“這人的模樣怎麽這麽眼熟?”
張有柱使勁揉了揉眼,定睛看去口中喃喃道。
“張校尉認得?”
“真要認得這般人物那可不得了,怕是城裡的縣太爺往後見了您都得恭恭敬敬的行個禮叫上一聲張大爺,哈哈哈哈。”
一旁的守城兵卒看張有柱愣神的模樣插科打諢道。
“閉嘴!”
張有柱腦海中想到一個可能,沉聲喝道。
“這模樣……”
摸著下頜的胡碴,沉思了片刻,
張有柱的瞳孔陡然放大。
“他奶奶的,該不會真是那人吧?”
猛然將手中的煙杆熄滅,吐了口唾沫在掌心,把飄起的頭髮壓下去,又理了理身上的破舊的布衣,頭也不回的往城洞處跑去。
“張校尉,這著急忙慌的模樣是被鬼攆了,還是怎麽著?”
“誰曉得呢。”
“別扯淡了,趕緊下樓迎接吧。”
……
“吱呀吱呀……”
老舊的城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在守門兵卒的推動下緩緩往內開啟。
“末將,張有柱叩見殿下!”
隔著很遠的距離那人便恭敬的單膝跪地行禮,當頭揚起的那一刻,少年郎已經策馬走到了自己身前,仰頭望去時楞在了當場。
天底下哪裡又有如此相像之人?
算算那人的身份再看眼前這人的氣度排場,
想來無疑了!
“張有柱?”
少年郎低頭望著底下那人,
細細看去一身紅布內襯已經黑糊糊的分不清顏色,袖口還有幾個破洞,便是身上的鐵甲只是分外斑駁,皮膚黑黝粗糲,面容尋常,很典型的邊軍模樣,沒有絲毫出彩之處,可徐閑聽到這個名字還是略微遲疑了片刻。
“末將,張有柱,潁川汾陽人士!”
再度抱拳。
張有柱的頭埋得很低,看清來人後眼角有些模糊,可並不想讓來人看見,同樣也沒有提起記憶中那個名字。
“侄兒徐閑,見過張叔。”
在陽翟城數百守卒呆愣的目光中,
那策馬的少年郎翻身下馬,扶起地上的滿身風塵鐵甲斑駁的小小邊軍校尉,極為認真的行了一個晚輩禮,沒有絲毫因為身份的差距而有半分的敷衍。
“我爹提起過張叔的名字。”
“我爹說,在潁川從軍時張叔待他極好。”
清朗的嗓音在張有柱的耳邊響起,不知為何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便讓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眼眶通紅。
“每次耍錢贏了,都分他許多。”
“便是第一次逛青樓,也是張叔掏的銀子。”
徐閑玩笑出聲。
“末將,末將……”
後者還沒來得及擦擦眼角,
聞言隻得尷尬的咧嘴一笑。
“這趟來陽翟城一看看爹娘見面的地方。”
“二來是拜訪一趟張叔,爹還記得您。”
“眼下還得勞煩張叔了,隨我入城逛逛。”
當城門徹底開啟的那一刻,
數百名懸佩鞘繡黑金蟒紋的親衛,率先離開騎軍,馬蹄踏下如雷,貼著牆根直奔城內長街而去,隨後翻身下馬立在長街兩側不動如山,看得守城的兵卒嘖嘖稱奇。
數千紅衣黑甲的鐵騎沒有入城,
只是列陣守候,
繡有黑色龍紋的徐字大纛在城外揚起,
十余裡外見不到邊際的大軍正往城外大營的方向湧去。
“這是傳說中涼州的黑龍旗?”
有眼尖的兵卒看清後喃喃出聲,
“我滴個乖乖!”
“這莫不是殿下?”
方才的老兵油子的目光在城外的黑龍旗和城門處的少年郎身旁遊走片刻後,隻覺得整個身子都在打顫。
“老張是要發達了呀!”
“他娘的何止是要發達,怕是要上天了!”
“往日聚在一起喝酒吃肉,侃天說地,兩泡黃尿一灌下去一個個說得自己天老大,我老二的勁哪去了,唯獨這老張幾杆子打下去放不出個屁來,原來是真人不露像。”
“感情認識這等頂天的人物!”
老卒擦了擦手心的汗漬喃喃出聲。
……
“能陪著殿下是末將的福分,何來勞煩之說。”
張有柱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看著眼前的場面怔怔的有些出神。
“張叔,當初為什麽不隨著父親一同去往北地涼州?”
徐閑看著張有柱兩鬢斑白的頭髮,又想起方才兵卒的稱呼,不過一地校尉罷了,如果當初隨著自家老爹去了北地,想來一鎮總兵的位置是少不了的。
“末將本就是土生土長的潁川人士,陛下當初去北地那會家中老娘尚未過世如何能夠遠遊,能在本地從軍已經是莫大的幸事了,偶爾還能回家看上兩眼,已經很知足了。”
“何況末將的本事自己是曉得的,去北地是打蠻子,衝鋒陷陣殺三兩個蠻子不在話下,可若是去了北地陛下抹不開情分給個官當著我也指揮不來幾千上萬的人馬,這不是佔著茅坑不拉屎嘛。”
“不過當初在南邊那些功勞已經讓末將坐上了校尉的位置,平日裡在陽翟城看看城門也是不錯的差事。”
張有柱咧嘴一笑,徐閑默然。
“陽翟城的長街和二十年前沒甚區別,畢竟是邊城朝廷也沒銀子撥下來,一直是這破破爛爛的模樣,唯獨城裡的姐兒換了好幾茬。”
望著破舊長街張有柱唏噓一聲。
“往前在走個幾十丈就到地方了。”
“張叔,你覺得我娘親是個怎樣的女子?”
放眼望去長街上的青石板許多都已經裂開了縫,邊角處更是殘缺不全,整座城池不大透著邊境小城的獨有的蕭索,唯獨長街的盡頭一顆桃樹枝丫上幾朵桃花添上幾分顏色。
“仙女!”
沒有絲毫的猶豫,
張有柱便脫口而出。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般女子,當時本以為陛下只是一句眼下,沒成想確實記在了心底,到了最後還真把仙女騙回了回家。”
“如此說來我爹還是有幾分本事的。”
“那是,那是。”
張有柱回想起翠紅樓那個晚上莫名的想來還有些好笑,當時隻覺得是那活不行,後來曉得事情的原委才哭笑不得,不過說起來單憑那份定力,整個軍中就沒有幾個人能夠比得過。
走到翠紅樓的門口,
此時與桃樹相聚不過十余步,
樓上十余位翠紅樓的姐兒,打扮的花枝招展在二樓怔怔的看著底下的邁步的少年郎,若是往日見了如此標志的少年怕是早就一擁而上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可底下那鮮衣怒馬的鐵騎確是讓樓上人不敢言語,只是呆愣冷的看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都不知道。
“張叔,不妨陪我上樓去看看?”
徐閑頓住了步子突兀的想到了什麽莞爾一笑,往樓上看去,一時間樓上的姐兒慌亂不已,更有甚者羞紅了面頰。
“客官,您裡邊請!”
話音落下,
翠紅樓的大門開啟,
臉上塗著厚厚一層胭脂的老鴇子打開了門,畢恭畢敬的站在門口雙手搭在腹部,若不是臉上還簌簌的往下掉著粉,還倒真像是個有禮節的良家婦人。
“哎呀,別推!”
當門開啟的那一刻,
二樓的姐兒爭先恐後從樓上蜂擁而下,有身上的薄紗被暗自扯下,香肩半露,面上還帶著一抹紅暈,這麽俊俏的男子怕是整個天下也難得一見,在這窮鄉僻壤的陽翟城更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何況看那排場也曉得定然不凡,若是能被瞧上眼,便是倒貼也是極好的。
“這位公子還請稍作歇息……”
翠紅樓的頭牌行了一個禮,想要靠近可有想起長街上那數百刀劍如林的兵卒頓住了步子,眼前人身份如何又能看上自己的蒲柳之姿?
“不必了。”
“去樓上看看吧。”
一袋銀子甩出穩穩的落到老鴇子的懷中,後者呆愣著硬是沒敢接,直到徐閑身側的張有柱苦笑著點了點頭這才安心接下。
“說起來好笑,當年你爹便是從這翻牆逃出去的。”
推開二樓的一間木門入內,
張有柱望著窗口苦笑著搖了搖頭。
“事後那姑娘怎麽樣?”
“不曉得,這翠紅樓都換了十幾茬的姑娘咯,不過事後聽老鴇子說那姑娘還是個雛兒,如果那日真的發生了什麽,依著你爹的性子怕是說什麽也要贖身,往後啊……”
張有柱望著窗外的景象喃喃道。
“那幾十兩銀子又如何去了?”
徐閑隨口道。
“全揣她兜裡了,講到底都是苦命人,總不能白嫖不是?”
張有柱指著門口的老鴇子道。
門口不知所以的老鴇子只是陪著笑,
還不曉得當年錯過了什麽。
“走吧,下樓吧。”
“去看看那桃樹。”
徐閑手指撫過窗沿伸了個懶腰想起自己老爹年輕時的荒唐事輕笑出聲。
想必當初種下那顆桃樹時,
徐武心中就已經許下了她一座江湖。
算算年紀,
同樣的年紀自家老爹已經有了朝思暮想的女子
可自己還是孑然一身,不知所以。
踏出翠紅樓的後,
抬眼望去,桃樹還是那桃樹,
只是不知何時多出一個一襲長裙的姑娘。
此刻正目不轉睛的盯著樹上的桃花,纖細的手指伸出輕輕的撥弄著淡白色的花瓣,嘴裡撅著不知道正在嘟噥著什麽。
似乎是注意到了長街陡然靜下的氛圍,
突兀的轉身,
石簪滑下,
如瀑布一般的青絲揚起,
看清眼前的少年郎的模樣微微怔了片刻,
“我叫魚桃夭從龍虎山而來。”
一襲長裙的姑娘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仰頭輕笑道,正午的陽光落在魚桃夭的側臉微微度著金邊,就像是誤入人間的九天仙女。
“老祖宗說殿下是英雄出少年,模樣也是生得好看,是天底下少有的男子,所以我偷偷溜下山想要看看。”
魚桃夭仰著頭白皙的手指點著下頜正在思考著什麽。
“今日一見。”
“老祖宗果然沒有騙小魚兒!”
姑娘的嘴角翹起一起弧度,有淺淺的酒窩,長街盡頭清風徐來,樹枝柔嫩隨風搖曳淡白色的花朵中有一抹粉色透出,裙擺飛揚間有桃花落下作襯。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少年郎看著姑娘的模樣莫名的想起上輩子的詩詞輕念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