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川郡,中部,
上黨盆地中,
四周群山環繞,
底部確是一馬平川,
子時末,
浩浩蕩蕩二十殘兵趁著夜色正在徐徐而退,遠遠看去雖是風塵仆仆兵甲斑駁甚是狼狽,可觀其左右兩側翼皆是輕騎環繞秩序井然,潰而不散。
這便是齊遜的領兵能力,
同樣也是先前諸元奎不願繼續追進的原因。
“子良,此處為何地?”
齊遜眉頭緊蹙,看著四周密密麻麻的兵卒,人頭攢動,鐵戟如林,加上夜色一時間倒也看不出去太遠。
“稟將軍,如今我軍已經退至上黨盆地,此地距拒鹿郡莫約三百裡有余,距後方朝陽郡不過百裡,大軍余下的糧草輜重在朝陽郡也囤積了不少,此時大軍決然無斷糧的危險。”
旁側一身白色長袍的軍師張子良,掀開地圖沉思了片刻之後細細開口解釋道。
“上黨盆地?”
“傳本將令,兩翼輕騎散開戒備。”
“全軍停止前進,原地休息!”
齊遜話音落下令騎奔走,已經長途跋涉許久的兵卒忽聞此訊面露喜色,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甚至有不少兵卒和衣而眠,行軍打仗對兵卒的體力是極大的消耗,何況眼下的撤退軍中許多兵卒已經耗盡了體力。
“諸將過來議事!”
齊遜翻身下馬周邊十余位將領往這邊靠攏,大軍中間余下方圓數丈的空地。
“諸位,如今事已至此有些事還是與諸位商討一番在做決定,本將也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齊遜揮了揮手身旁數位親兵點燃火把,照亮地上攤開的地圖,火光忽閃,明滅不定,四周諸多齊軍將領的面色同樣陰晴不定,看著地圖上大軍所處的位置思緒萬千。
“眼下是繼續退守朝陽郡,還是佔據此地靜待魏國援軍合圍,還望各位拿個章程出來。”
齊遜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這仗打成如今的模樣也在意料之外,四十五萬將士出征,如今自己身邊僅僅余下二十人,其中戰死多少已經不可計數,可便是折損的那二十萬人中還活著大半,可那部分人已經潰散短時間難以成軍。
場中良久無人開口,
“將軍,何敗之有?”
“我大齊戰死將士二十萬有余,可他乾國死傷同樣不下十萬,何況那黃口小兒已經將潁川二十萬兵馬抽調一空,等到魏軍破開會稽郡,又看他如何作為?”
“如今我軍退守朝陽郡,靜等魏軍的消息便是,到時候南北夾擊,他還能猖狂幾時!”
一老將撫了撫下頜的長須開口道,自己追隨齊將軍已經十來個年頭了稱之為心腹也不足為過,眼下場中既然無人敢言那自己便做那個出頭鳥吧。
“齊將軍,照末將看來還是退守朝陽郡來得穩妥,不論那涼州兵卒在善戰,一旦退守朝陽郡有堅城駐守,他拿我們毫無辦法。”
齊遜沒有開口,看著四周歇息的兵卒暗自搖了搖頭,怔了片刻後,又遙遙望著南邊永安城的方向有些出神。
“齊將軍,末將……”
那老將見狀還欲多說,
想著給齊遜搭上台階,
“不必再提,你的意思本將省得。”
齊遜揮了揮手,
盤腿坐在地上目光轉向一旁的中年文士。
“子良,說說你的意見吧。”
齊遜目光灼灼的看向那中年文士,
指節輕輕敲打在地圖上。
後者聞言苦笑一身,隨後躬身一禮走到場中。
“諸位,此地名為上黨盆地,緊鄰朝陽郡,盆地之外四周群山環繞,溝壑縱橫,也可以說是那上川郡和朝陽郡的門戶。”
“本軍師出征之前也曾細細詢問過此地地形,從拒鹿郡入上黨只有一個谷口,易守難攻,若是要繞道更是無稽之談,至少身後的追兵是沒有這個時間的。”
“所以駐守此地是無憂的,距鹿郡戰敗過後雖然斷了與魏軍的聯系,可算算時日魏國大軍如今也差不多和會稽郡的守兵開戰了。”
“拒鹿郡一戰,乾國出動的人馬不下三十萬,也就是說如今的潁川已經沒有可用之兵回援會稽,只要破開會稽那麽魏軍便可兵鋒一轉入拒鹿後方。”
“若是退守朝陽郡,一旦乾軍掌控了這上黨盆地前後兩個山谷那麽便可以阻斷我大軍北上之勢,那我齊軍便已經失去了主動權。”
“同樣駐守上黨還有一個好處便是可以收攏殘兵潰卒,場中的諸位應當曉得行軍打仗真正死在刀兵之下的只是少數,大多都是被陣前衝散,踩踏至死,又或者大軍戰敗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不知逃竄到了何地。”
……
中年文士望著眾人娓娓道來。
“如此說來。”
“軍師的意思是駐守上黨?”
齊遜沉吟出聲。
“將軍心中不是早就已經有了答案了嗎?”
中年文士扇了扇手中的羽扇反問出聲。
“知我者,子良也。”
齊遜拍了拍了中年文士的肩膀往遠處走去。
“傳本將令,駐守上黨!”
低沉的嗓音在場中響起。
翌日,
晨時,
“呼……”
齊遜在盆地中央環顧四周平疇綠野,
一望無際,好不叫人氣暢。
四周兵卒已經開始忙碌起來安營扎寨,上萬兵卒已經開拔往遠處的谷口而去。
“齊將軍!”
身後有一中年文士躬身開口道。
“子良,你來了。”
“昨夜之事,謝了。”
齊遜沒有轉身依舊是遙遙望著朝陽郡的方向,下意識眉頭皺了起來。
“不必,子良不過順水推舟罷了。”
中年文士暗自想到,便是自己不說同樣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不過是借自己的口罷了。
“不過,子良心中倒是有一個疑問,齊將軍昨日似乎和往常用兵大有出入,若不是日日追隨在將軍身邊都怕要覺得是換了個人一般。”
中年文士含笑道。
“子良,本將已經五十有余了。”
齊遜轉身看著意氣風發的中年文士長歎一口氣。
“齊人皆知,我齊遜用兵穩重,為人謙和,剛好符合國君出征前定下的策略,拒鹿郡一戰乾國三十萬兵卒盡出,老夫敗了也在意料之中,二十萬齊國兵卒換十萬乾國兵卒也不虧。”
“老夫也曉得退守朝陽郡是最穩妥的法子也是老夫平日的風范,可還不夠啊,若真是退守朝陽郡便將主動權交到了乾軍手中。”
“算算年紀,這是老夫最後一次打仗了。”
“老夫也想為我大齊開疆拓土,青史留名,本將老了齊家子弟又無甚大才,潑天大功,不會引起陛下猜忌,反而會為我齊家留下恩澤……”
“混個世襲罔替的侯爺也是極好的。”
“此戰過後,本將自然會向國君請辭。”
“不過在這之前這一仗還得勝了再說!”
齊遜說完負手離去。
中年文士看著老邁的背影苦笑搖頭。
……
陽谷關前,
“全軍歇息!”
“派遣一營人馬就地取材,製造簡易雲梯,各類攻關器械……”
“明日午時三刻,破關!”
白起騎在高頭大馬上望著遠處的陽谷關沉聲道,身後數萬風塵仆仆的涼州輕騎駐馬而立,後方還有兵卒源源不斷的趕來。
“諸總兵,何在?”
“末將在!”
諸元奎單膝跪地抱拳道。
“你麾下兵卒甚是悍勇,著八百人為死士先行扣關可行?”
白起沉聲道。
“自無不可。”
諸元奎抱拳道,面色卻是欲言又止。
“諸總兵不必拘謹,有事便說。”
“白將軍,莫說組建死士,便是讓諸某身先士卒也絕無二話。”
“不過。”
諸元奎望著上黨方向頓了頓。
“不過便是攻破了陽谷關,上黨內還有齊軍大營,關口好破,可那大營怕是一時間之間久攻不破,若是趙將軍那邊來得晚了些,魏國大軍破開了會稽郡往拒鹿而來,我軍夾在中間怕是難以為繼。”
“不若,派一鎮人馬堵在這陽谷關口,余下人馬回援會稽,沒了魏武卒在余下的魏軍在白將軍手下想必也撐不住多久,破了魏軍我大乾南地危境便迎刃而解已解。”
諸元奎開口道。
“諸總兵是不相信本將,還是不相信殿下?”
白起目光如炬的看向諸元奎開口道。
“本將說過,此地是齊國大軍葬身之地。”
“諸總兵隻管照做便是。”
“末將,領命。”
諸元奎長歎了一口氣轉身離去。
“明日破關時還得勞煩十三先生登關了!”
白起看著身旁的燕十三抱拳道。
……
齊境,
朝陽邊界,
三萬余紅衣黑甲的涼州鐵騎正在崩騰,細細看去兵卒皆是鐵甲斑駁,紅色的布衣上可見暗紅色的汙漬和塵土混在一起看不清顏色,便是鐵戟的刃口上都還做血漬尚未擦乾,可身上那股子的氣質確是如同出鞘的長劍,鋒芒畢露。
“殿下,再過二十裡便入朝陽郡了。”
“朝陽入上川最近的只有一條路那便是由上黨而入!”
“總得算下來此地距上川郡不過三百裡,兩日便可至。”
“末將上次與白將軍沙盤推演時便是在上川郡分出勝負,沒想到這場大戰還是在上川結束!”
趙括望著手中的地圖喃喃出聲。
“死了這麽多人,這戰也該結束了。”
少年郎輕聲念叨著,回身望去明顯身後的兵卒明顯稀疏了許多,出會稽郡時六萬人馬,遠去魏都的那一萬輕騎還不知結果如何,南安郡一戰折損了兩萬余人,重甲鐵騎更是隻余下一千八百余人,已經算得上損失慘重了,還不知要多久才能補齊。
“全軍奔襲,斷其糧草!”
“趙括斷糧後,你領數千人馬在朝陽郡附近尋一些通曉音律的齊國人。”
拋開這些思緒,
少年郎一夾馬腹往齊境而去。
……
翌日,
陽谷關,
燕十三抱著長劍靜靜地坐在關口看著關下鐵騎如龍,城垛上遍地死屍有登關的涼州死士更多的確是齊國兵卒。
“白將軍,還要繼續出兵嗎?”
諸元奎擦了擦臉上的血漬看著關口下鐵騎如龍看向白起喃喃道。
“嗡——”
這是鐵劍出鞘的聲響,
齊國大纛被斬斷,
木杆切口處齊整,
旗幟從關口落下。
“圍而不殺!”
“算算日子殿下那邊也該到了!”
“等著殿下吧。”
白起望著上黨盆地四周的群山輕聲道,當目光落到關下,城垛上的死屍時,眉宇間的冷冽越發的濃厚,身上的殺氣在場中彌漫。
“這仗死的乾國兵卒已經夠多了!”
白起收劍入鞘喃喃道,
往關下走去,
還余有一句藏在心底,
“死的乾國兵卒已經很多了,可陪葬的人還不夠啊!”
……
數日後,
寅時,
上黨盆地,
中部,
齊國大營,
遠遠看去整個大營死氣沉沉,便是中軍大帳外守候的親兵同樣是面色蒼白有氣無力的模樣,大營外隨處可見紅衣黑家的涼州巡邏鐵騎卻不進攻。
“將軍,降了吧!”
“住嘴!”
齊遜爆喝出聲,場中安靜了下來。
“軍中還有幾日糧草?”
齊遜沉聲道。
“稟將軍,昨日便已經斷糧了!”
“那便殺馬!”
齊遜的模樣在眾人身上掃過,最後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將軍,若是殺馬怕是突出重圍的那一絲希望都沒了。”
中年文士聞言也是長歎出聲,
當鐵騎的聲響在上黨後方響起時,似乎就已經看到了眼下的局面。
“拒鹿郡敗退是根本來不及運走糧草,後駐守上黨,也是因為朝陽郡可源源不斷的輸送糧草,可沒想到那乾軍竟是從朝陽郡而入,實在可恨!”
“如今魏武卒已破的消息從乾軍傳來,想來也是真的。”
“援軍?”
“哪裡來的援軍,便是有等著他們從會稽趕來怕是咱們全部餓要死在這上黨之中了。”
“齊將軍,非戰之罪!”
“誰有能料到敵軍如此狡詐膽大竟然主動出兵,便是魏國的七萬武卒都潰於乾軍手下,我等敗得不冤。”
一將領長歎出聲。
大帳之中良久無言,
“本將出去透透氣。”
說完齊遜埋頭邁步往大帳外走去,
大帳外有窸窸窣窣的蟲鳴傳來,齊遜手按劍柄,正在大營中默默巡查,抬眼望去隨處可見或坐或躺的傷兵,他們大多神情麻木,目光呆滯。
斷糧一日還好,可拒鹿郡數次衝鋒皆是敗退,最後一戰更是折損近半,已經徹底瓦解了兵卒的心志。
附耳聽去, 有不少傷兵甚至還在低聲哀鳴,不時有士兵悄無聲息地死去,然後很快被人抬走,沒有人閑談,更沒人大聲說笑,空氣裡彌漫著壓抑,沉悶悲涼的氣息,幾乎讓人窒息。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
魯道有蕩,齊子由歸。
……
不知何時有齊國民謠在大營四處響起,
聽著熟悉的齊地鄉音,齊軍將士無不黯然神傷,夜幕之中,也不知道是誰跟著吟唱了起來,很快,更多的齊兵也加入了吟唱的行列,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整個齊軍大營便已經完全被哀傷,淒怨的楚歌聲所充啻了。
聞聲齊遜大驚失色,
最後確是突兀的搖了搖頭,
“此戰,敗了!”
齊遜環望四周喃喃出聲。
——
大營外,
“此戰勝負已定。”
“白將軍打算如何處理戰俘?”
聽著齊軍大營內的聲響腰佩刀劍的少年郎徐徐出聲。
“誘之,分之,弱之,殺之,埋之!”
白起的聲音很輕在齊地的民謠聲中被蓋下。
腰佩刀劍的少年郎隻覺得骨子裡有些發冷仰頭望著天上盤亙的禿鷲,感受著它們貪婪的眼神,怔怔的有些出神。
從高空往下看去,
那盆地就像是無垠的墳墓,
足已埋葬這二十萬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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