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青石炸裂,有山石崩落,
驚走林中飛禽鳥獸無數,
便是十裡開外的大河水面也是震蕩不止。
當滾滾煙塵散去時,
余下的殘痕斷壁之上一布衣持劍而立。
有灰塵順著牆縫簌簌的往下落著,有殘劍斷戟倒插在亂石之中,有大纛落下被風卷起在半空中獵獵作響。
遠遠看去,
那人身穿布衣手持木劍白發搭肩,
身後是被攪亂的漫天紅霞,
腳下是滿目瘡痍的山河關,
那人無悲無喜只是靜靜地站著,周遭劍意如同汪洋大海一般在天地間彌漫,當那人松手時手中的原本就已經腐朽木劍化為齏粉隨風散去。
有“山勢雄三輔,關門扼九州。”之稱的山河關在這一劍之下轟然炸裂只剩下半段城牆,從今往後天下十大雄關隻余下其九。
無敵是多麽的寂寞?
徐閑不曉得,
可想必手持木劍的那個人,
已經體會過那種滋味很久很久了吧。
縱橫江湖三十余載,殺盡仇寇奸人,敗盡英雄豪傑,天下更無抗手,無可奈何,惟隱居深谷,以雕為友。
嗚呼,生平求一敵手而不可得,
誠寂寥難堪也!
這是他在劍塚前提下的字,
一人一劍行走天下,欲求一敗而不得,
英雄肅首,長劍空鳴。
隻好仰天長嘯葬寶劍,神雕相伴渡余生。
已悟盡,劍中乾坤;
隻道是,寂寞無奈;
樂往悲來,淒然傷懷。
這是金老爺子寫下的話,
獨孤前輩在金老爺子筆下是最具傳奇色彩的人物沒有之一,同樣也是最為神秘的人物,老爺子不肯多落下一絲的筆墨在他的身上,無數次的留白,又或者是提筆又放下。
卻總是在不經意間寥寥幾筆提起,如同神來之筆無跡可尋,卻又時常勾得徐閑心癢癢,一切的一切都朦朦朧朧為這位絕世劍客戴上了一層鬥笠面紗,難免心神馳往,有刀光劍影時常入夢。
……
近處,
吳春秋趴在亂石堆下後背已經被冷汗打濕,身體各處有鮮血滲出,僅僅只是余波便讓自己傷成如此模樣,便是強如仲孟秋也不能,可那布衣劍客卻做到了。
透過頭頂的亂石的縫隙仰頭望去隻覺得那汪洋大海一般的劍意已經蓋住整片天空,方才仲孟秋如同大江大河一般的劍意剛剛翻湧起來便洶湧而來的浪潮掀開衝散。
甚至手中的青鋒劍都還未來得及出鞘!
那人卻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劍,
便轟塌了半壁山河,
便擊飛了二品劍修,
便讓天下雄關遁去其一,
區區一個大慶江湖竟有如此劍仙!
天底下三品劍修已然登頂,二品劍修便是世間罕見,舉世難尋遂又有小劍仙之稱,至於一品自己也不曉得天底下到底還有沒有。
入山門時便曉得,
無事不佔,不動不佔,
不為同一事反覆佔問!
可眼下吳春秋也顧不得其他,拚著反噬的風險也要卜上這一卦,定出個禍凶吉福來!
大袖一揮,
方寸之間有一斑駁的龜殼和幾枚銅錢落地,
拇指在食指和無名指上來回輕掐。
《易》中有言“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謬以千裡。”分毫之錯尚且能差之千裡,何況眼下還多出個絕頂的二品劍修,一時之間吳春秋只是覺得有些荒謬。
“呵……”
看著落地的銅錢和龜甲,
吳春秋拇指掐住中指頓在了原地,一口鮮血吐出染紅了身前的龜甲,竟是算不出那人的跟腳,所謂氣運虛無縹緲,可命數這東西自出生便帶著的,可那少年郎的命數確是混沌不堪,兩股線糾纏在一起,一股早早斬斷,另一股確是看不分明。
再度仰頭透過亂石的縫隙往上看去那絕世而獨立的布衣劍客,只是覺得造化弄人不由得自嘲一笑。
如今哪裡還想著能不能斬斷涼州氣運,
能留著一條小命逃出這山河關就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
“嗬嗬……”
百丈開外,
仲孟秋從地上爬起身上原本就髒亂的衣衫已看不清顏色,左右兩邊新添了幾個破洞,頭上帶著的鬥笠已經不知掉落到了何處,往日只是覺得落魄,如今確是顯得無比的狼狽。
望著半壁城牆上的身影,
仲孟秋心中波濤翻湧,
自己出自岐山劍塚本就是天下劍修登頂之地,
如今卻敗了,
敗得乾脆,敗得徹底,
仲孟秋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為何而來?
可猛然想來,
也是與那師姐的孩子脫不了乾系,
仲孟秋嘴角的笑容有三分的苦澀,三分灑脫,四分欣慰,算算輩份那少年郎還得叫自己一聲師叔,如今能成長到如此地步也是極好的,不過一想起日後這師侄因為師姐的事問劍岐山劍塚,自己夾在中間又該如何自處?
又是一聲鷹唳傳來,
再度望去時那布衣劍客身旁多出了一隻一人高的大雕,那劍客撫了撫它身旁的大雕,眸中罕見的湧現出一抹柔情,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雕兄自入谷閉關以來便伴在自己左右,在自己眼中早就已經與親人無異。
“敢問前輩尊姓大名!”
仲孟秋起身拋開其他的思緒整理好身上的衣衫後拱手正色道,這是一名劍客對另一名劍客理所應當的尊重。
“獨孤求敗!”
獨孤求敗看了一眼百丈外的仲孟秋嘴唇輕啟。
“獨孤求敗?”
仲孟秋輕聲喃呢著,對於這個名字極為陌生,早些時候在北涼侯府見了兩位極有天賦的三品劍客,如今在這山河關又遇見了一位二品頂峰的絕世劍客,隻得感歎自己這師侄果真是氣運加身!
“還要再戰嗎?”
望著那仲孟秋周身升騰而起的劍意,獨孤求敗原本無波無瀾的瞳孔中有一絲亮光閃過,二品劍修舉世難尋如今能遇上一位也算幸事,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遇見能夠讓自己出劍的人了,眼前這人雖然在自己眼中弱了些,可好歹也有接下自己一劍的資格。
“還請前輩賜教!”
仲孟秋左手橫劍在前,
右手輕輕抽劍出鞘,
長劍有一絲輕鳴傳來,
細細看去那柄劍通體清幽,
劍身帶著極淡的青色,
此劍便是岐山劍塚三把傳世名劍之一,
劍塚本就是埋劍之地,又被稱之為劍生最後的墳墓,岐山以天下劍塚為名,其中藏劍又幾何可想而知,青鋒劍能從中脫穎而出,劍鋒之利溢於言表。
山河關外,
仲孟秋持劍而立,
手中青鋒劍,劍身狹長,
四尺三寸,當為天下利器!
“獨孤前輩,可要借劍!”
徐閑腰間驚蟄劍已然出鞘,獨孤求敗的境界自己也是曉得的,和仲孟秋一樣同為二品劍修,雖同為二品可從方才那一劍也能看出之間的差距,不過兩名劍修捉對廝殺,生死本就在方寸之間,手中多出一柄利器自然也要多出幾分勝算。
“不必!”
獨孤求敗聞言搖了搖頭,
右手伸出,有一草介飛起落入指間,
輕輕一揮草介震直,
邊緣細微之處有光芒流轉,
有勁氣卷起,
身上布衣獵獵作響。
“草木竹石,均可為劍。”
“原來如此。”
徐閑輕念出聲,見狀了然於心,手中握著的驚蟄劍入鞘靜靜地望著高牆上的那人有些出神,原來他已經到了那個境界。
獨孤前輩終其一生用過四把劍,
第一把劍長約四尺,青光閃閃,為天下利器,用劍風格更是凌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鋒,這是他弱冠之前,那時他年少輕狂,桀驁不馴,用此間利器劍掃天下英雄。
如同《書論》所言:“用尖筆須落鋒混成,無使毫露浮怯,舉新筆爽爽若神。”
獨孤前輩用劍如同筆鋒伸張之處。
筆走龍蛇,墨氣淋漓,劍氣縱橫!
第二劍名為紫薇軟劍,
劍塚有言,“紫薇軟劍,三十歲前所用,誤傷義士不祥,乃棄之深谷。”這是獨孤前輩親手刻下,也是他心中所想。
劍雖棄,
可軟劍二字就已經透露出足夠多的信息,徐閑想來那時候的獨孤前輩已近而立之年,《坐忘論》中有言:“剛則折,柔恆存”想必那個時候前輩已經懂得了剛柔並濟的道理,銳利雖然無堅不摧,卻也容易傷人傷己。
軟劍因其劍身柔軟如絹,力道不易掌握運用之故,非精於此道者絕難自如運用。
獨孤前輩的劍法如何?
,
本就是,
無招無跡,覷敵出劍,
無常無端,玄乎離奇。
或許也正是獨孤前輩的軟劍快得太過迅疾無常,以至於盛年之時因收招不及而“誤傷義士”,所以那柄紫薇軟劍棄於山谷間。
此後第三把劍,
也是徐閑印象中最為深刻的一把,
玄鐵重劍,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之前恃之橫行天下!
那黑黝黝玄鐵重劍遠遠瞧著的毫無異狀,卻是沉重之極,三尺多長的一把劍,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戰陣上最沉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數倍,劍刃兩側皆是鈍口,劍尖更是無鋒。
《道德經》有言:“揣而銳之,不可長保”,無論是那把青色利器還是紫薇軟劍都是極為銳利之器物,而玄鐵重甲確是舍棄了劍之銳利,這是一場返璞歸真的質變。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學劍者始由不工求工,繼由工求不工。
不工者,工之極也!
也是那個時候的獨孤前輩真正做到了,
一人一劍一天下,
那時候的他已然敗盡天下英雄。
徐閑現在都還記得當初看《神雕俠侶》的時候,雕兄將楊過帶到東海之濱,趕其下海,令其習劍,在驚濤駭浪之中迎波擊刺的場景。
那時候的他正在雕兄的陪伴下走過獨孤前輩曾經走過的路,很多時候恍惚之間徐閑總會把大後期的楊過和想象中獨孤前輩的模樣所重合。
最後一把劍,木劍無儔!
也是獨孤前輩方才手中所持的腐朽木劍。
獨孤前輩曾在劍下石板刻道,
腐朽木劍,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
當獨孤前輩食指輕夾草介的時候,
徐閑就曉得了獨孤前輩已經到了“無劍”的境界。
無劍從來都不是單單字面上的意思,
而是心中不再執著於一草一木,而是劍法自然,存乎一心,想用什麽為劍便用什麽為劍。
摘花飛葉皆可為劍。
那怕手中無劍。
溝壑自有長劍輕鳴,
心中自有劍氣縱橫!
仲孟秋望著獨孤求敗手中的草介,眉頭緊蹙,可手中的動作卻依舊沒有慢下,一步踏出騰空而起,手中的青鋒劍指獨孤。
清幽的劍身映襯著仲孟秋微冷的心,
這一劍刺出的時候,
勝負就已經不重要了,
眼下所有的情緒都被拋開,
仲孟秋已經不在乎背後的岐山劍塚得知自己身死後會是怎樣的反應,也不在乎能否斬斷涼州氣運,同樣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於一名劍客而言,
能死在那人的劍下本就是極其的幸運。
劍客行事,只求痛快,
自己作為岐山劍塚天下行走這麽多年,大多數時候都是很痛快的,因為自己的劍後快,夠強,所有不痛快的事情都被手中的劍斬斷了。
可這二十年來還是有一些事情積壓在心底,讓自己不夠痛快,也難怪當初邁入二品後再無寸進,終歸而言還是心境不夠。
而眼下,
這一劍刺出的時候,
仲孟秋的心中是十分的痛快!
曾在大江大河磨礪劍意,又仗劍天涯曾踏足天下名山大川,一身劍意大氣磅礴,如同山川湖海一同壓下。
一切只在轉瞬之間,
當仲孟秋踏出那一步的時候,
獨孤求敗已經動了,
微微用力夾緊指尖草介,
靴底踏在城垛的青石之上,
當手中草介揮出的時候,
沒有天地異象,
只是波瀾不驚,
孑然一身,
一人,一草介,
雲淡風輕隨手揮出,
當草介抵住青鋒劍尖的時候,
仲孟秋耳邊隱隱有大雪落下被劍尖刺破極其細微輕響,隱隱有劍擊而出海浪疊起崩亂的澎湃之聲,隱隱有孤寂難奈拔劍四顧心茫然,放眼望去天下已然在無敵手的輕聲歎息。
凝神望去時,
手中的青鋒劍已經寸寸龜裂,
當劍尖落入塵埃中的那一刻,
獨孤求敗手中的草介已經刺破了他的胸口。
仲孟秋跌入亂石中,嫣紅的血漬透過布衣浸染了胸前一片,如同汪洋大海一般的劍意並沒有順著草介湧入自己的身體,二品的體魄倒也不至於因為流血而死。
那人就這麽靜靜地站在亂石堆中,
無波無瀾,無悲無喜,
可眼底深處還是難免湧出一起寂寥。
徐閑還記得上輩子偶然翻開金老爺寫過的散文,他曾提起過獨孤求敗是鮮卑人,改個名叫求敗,但卻總沒有敗過。
獨孤求敗,獨孤求敗,
因為獨孤,所以求敗!
細細看去獨孤前輩並沒有鮮卑人的粗狂,反而從眉宇間的輪廓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候的俊郎,此時一身布衣白發搭肩,輪廓分明,略顯清瘦,觀那周遭的氣質依舊是風華絕代。
金老爺子從沒有提筆寫下孤獨前輩的外貌,
上輩子看完所有影視劇也沒有找出一個人能演出獨孤前輩那種風采,為自己帶入一個清晰的形象,唯獨楊過初見雕兄時原著中寫下一段:神雕長嗚一聲,從山巔上直衝下來。它身軀沉重,翅短不能飛翔,但奔跑迅疾,有如駿馬,轉眼間便到了楊過身旁,見他少了一條手臂,目不轉睛的望著他。
雕兄能夠看得如此出神,
相必除了久居深谷初見人時的欣喜之外,
楊過和獨孤前輩的相貌也是極其相近的,
方能一見如故。
用上輩子的話來說,便是獨孤前輩年輕的時候長得很帥,想來也是一代劍魔除了劍法驚才豔豔之外,容貌也理所應當風華絕代。
“出自何處?”
望著倒地的仲孟秋獨孤前輩嘴唇輕啟,指尖一松草介在空中搖曳著輕旋著落入亂石堆中。
開口自然是有開口的理由,
求敗何其難也?
而眼下的仲孟秋讓他看到了一絲期望。
“岐山劍塚!”
仲孟秋頓了頓這才開口道。
“距此地多遠?”
“不在大慶境內,三千裡有余。”
仲孟秋雖心有疑惑卻也沒有隱藏。
“等我!”
仲孟秋聞言有些不明所以。
獨孤前輩也不理會,
說完腳下一步踏出就已經到了徐閑身前。
“見過,獨孤前輩!”
徐閑微微愣神後這才行了一個晚輩禮,方才那一幕還在腦海中不斷回響。
“我要出一趟遠門!”
“雕兄還勞煩小友照看一番。”
伴隨著一聲鷹唳雕兄已經從半空俯衝而下,巨大的翅膀扇動有勁風刮來掀起地面碎石無數端是一隻異獸,可穩穩的落到地面之後卻如同幼童一般碩大的鷹首拱在獨孤求敗的胸口,甚是親昵。
“不知前輩要去何處?”
“岐山劍塚!”
“求敗難難於上青天,我想去試試問劍岐山劍塚能否了結心中的夙願。”
獨孤前輩手掌輕輕撫摸著雕兄的羽毛,後者也很是享受的模樣,看得出雕兄在獨孤前輩心中是什麽樣的位置。
“前輩既然已經開口,晚輩自無不可!”
徐閑聞言心中總有些空落落的感覺,好不容易召喚出一位絕頂的高手,轉眼間又要離去,可想來也是,能走到這一步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追求,他們本身就是一段傳奇。
若是每一段傳奇都是既定的軌跡,反而無趣。
“雕兄,以後就交給小友照顧了。”
“岐山歸來,順便給小友帶回幾把名劍全當雕兄的吃食的用度。”
獨孤前輩拍了拍雕兄的頭,後者張大翅膀想要留住,可最後還是收攏起來,它也曉得獨孤求敗想要的是什麽,只是眼神似人甚是委屈。
“前輩,喝酒嗎?”
“小子想為前輩踐行!”
徐閑接下腰間的酒囊遞出,裡面還余有大半袋茆柴酒。
“很久沒喝了!”
徐閑遞出的手頓在半空有些尷尬。
“不過今日破例!”
獨孤前輩接過徐閑手中的酒囊。
“願前輩,問劍岐山,依舊求敗!”
徐閑躬身一禮,誠心道!
“轟……”
獨孤求敗, 輕笑一聲,也不作答。
“借小友寶劍一用。”
“出門前為小友行個方便!”
驚蟄劍入手,轉身望向那亂石堆砌的山河關。
一劍揮出,
那半壁亂石竟是化為齏粉,
大風揚起漫天灰層,
“入關吧。”
驚蟄劍推入徐閑腰間的劍鞘,獨孤前輩一步邁出已經到了仲孟秋身旁,對著徐閑身旁的雕兄輕輕揮了揮手。
遙遙望著下方無邊無際入關的涼州鐵騎,
橫刀立馬,鐵戟森冷,
獨孤前輩灌了一口茆柴酒,
擦了擦嘴角淡綠色的酒漬,
當煙塵散盡時,
半壁山河關上再不見前輩身影。
酒入豪腸,
七分釀成了孤獨,還有三分嘯成劍氣,
秀口一吐,就是半個江湖。
徐閑望著空蕩蕩半壁山河輕念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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