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的嗓音落下良久,
大殿裡依舊是一片死寂,針落可聞,
望著那少年郎的背影,
想起他方才說過的話,
就像無數道春雷在大臣們的腦海裡炸響,所有人都處於惘然的狀態中,一時間難以反應過來,地上的屍體還是溫熱的,那柄春風刀上還有鮮血未擦淨,這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他們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
過了良久,
“亂臣賊子當道,當殿殺人,絕皇室血脈!”
“我等有何顏面去見先帝!”
一名年邁的大臣站出隊列,
伸出顫抖的手指向那少年郎的背影,
想要怒斥他冷血的行逕。
徐閑轉過身靜靜看著那人,臉上依舊沒有一絲情緒,手中的白絹正輕輕在刀身上磨廝著,有極其細微的輕響傳出。
有朝陽落到刀身上,
反射而來的光讓那老臣下掩面想要擋住,
下意識的要避開,
徐閑突兀的咧嘴一笑,白牙森冷,
那位大臣驚恐的連連後退數步,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蒼老的手指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嘴唇氣的不停哆嗦,可目光確是不敢直視那太和殿門外的少年郎,隻覺得那人好似擇人而食的巨獸一般,在多看兩眼就要把自己連骨帶肉囫圇吞下。
那老臣最終耗盡了所有的勇氣,依靠在柱子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細細看去余下的十幾位老臣有意無意間拉開和那個人的距離,看向他的目光中帶著憐憫,就像活人再看棺材中的死人一般。
徐閑的目光跳過朝堂上的眾人,
落到秦清堂的身上,
緩緩開口道,
“秦公不必著急給出答案,我可以等!”
“這天下很大,秦公胸中溝壑萬千難平。”
“我相信秦公不會讓本殿失望!”
身穿黑金蟒袍的少年郎低頭看了清亮的刀身,輕輕的挎在腰間,手中的白絹隻余下觸目驚心的紅色,隴西李氏直系血脈就此斷絕。
自己說過並不在乎是否有那一張退位禪讓的詔書,也不在乎天下人的謾罵,更不在乎得位正否,自己心中所想的這方世界的土著很難體會,因為某些思想已經深入骨髓,不破而後立又怎樣為天下萬世開太平?
“你騙我?”
秦清堂抬起頭面色中的悲嗆溢於言表,
“我沒騙你。”
“我從來沒有答應秦公不殺李顯,不殺李妍。”
“我算不得一個好人,可也不是個嗜殺的混蛋,可這兩個人必須死,如果他們活著以後只會讓更多的人死去,我相信這是秦公不願意看到的。”
徐閑看著秦清堂很是認真的開口解釋道,在自己眼中這個人很重要,甚至比這朝堂之上的袞袞諸公還要重要許多,所以自己也並不想輕易讓這個人死去,因為這已經病入膏肓轟然倒下的大慶不值得。
涼州三十萬鐵騎入上京,用戰馬,用刀子,用鐵戟,撬開了這大慶的都城,可這境內萬裡河山還尚未收入囊中,國內的諸多事情還得有個人主持大局,那個人必須信得過,同樣還必須有能力,還得足夠熟悉官場的體系。
細細想來便只有一人,
那便是秦清堂,
“恐怕要讓殿下失望了。”
“我老了,老夫還是陪大慶走上最後一程吧。”
秦清堂嘴唇有些發白,最後長歎一聲。
“秦公,又何必自謙?”
“這月余來秦公在朝堂之上的所作為,小生看在眼裡也是萬分佩服,慶國已亡,秦公還心中萬千溝壑如何能平?”
“難不成滿腹經綸真要帶入黃土之中?”
“豈不是愧對了這天下百姓!”
不知何時大殿外有一小生高呼出聲,細細看去是一白面書生此刻已經換回一身白衣的百曉生看上去頗有幾分書卷氣對著徐閑行禮過後往殿內走入,自己作為涼州諜報司的頭子自然曉得這些日子秦清堂的所做所為。
“老夫已年登花甲,恐怕也隻帶入黃土了。”
秦清堂依舊不為所動,百曉生的一番話毫無用處,遠遠看去身上的暮氣依舊濃厚。
“本殿曾看過一篇古籍,古籍有言道“趙以數困於秦兵,趙王思復得廉頗,廉頗亦思複用於趙。趙王使使者視廉頗尚可用否。廉頗之仇郭開多與使者金,令毀之。趙使者既見廉頗,廉頗為之一飯鬥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徐閑清朗的嗓音在大殿之上回蕩,上輩子的故事在此方世界並沒有記載可並不妨礙朝堂上的眾人聽懂其中的含義。
“秦公,何所謂老矣?”
話音落下,秦清堂微微有些愣神。
頓了頓,徐閑繼續開口道。
“想來在秦公心中這天下百姓要比李家重出許多。”
“若是秦公願意,還可入我大乾為相!”
“秦公心中有溝壑萬千,可在我大乾施展。”
徐閑目光灼灼的看向秦清堂一字一頓道。
過了良久,
場中依舊無言,
可余下的那些大臣眼中卻是有莫名的神色流轉,望向秦清堂的眼中除了驚羨外還有諸多感歎,唯獨地上的兩具屍體在事情過後再無人問津。
青史留名,仗義死節,
之所以為人心生向往,
因為大多時候都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做到,因為少所以顯得彌足珍貴,同樣難以做到,畢竟事到臨頭面對那明晃晃的刀子,能夠不腿肚子抽筋就已經很難得了,更別說坦然赴死。
“陛下!”
有極其細微的低鳴傳出,
太和殿中的兩具屍體的脖頸處少有鮮血滲出,原本便是朱紅色的地毯此刻已經變得猩紅一片,便是空氣中都彌漫著濃鬱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幾名老太監小心翼翼的找回小皇帝李顯的頭顱,想要拚湊在一起,盡可能的壓低自己的動作唯恐驚擾了大殿外的那個人,可卻無奈的發現自己無能為力,不過片刻的功夫那身黃袍上也滿是鮮血,頭顱更是沾滿了血漬。
“殿下,給大慶最後一點體面吧。”
秦清堂低頭望去有些蕭索最後抬頭看向徐閑開口道。
“可!”
徐閑揚手自有涼州兵卒拿著兩張白布入內蓋上,抬起地上的兩具屍體往殿外走去,講到底以自己的心胸也沒必要和兩具屍體過不去,這點氣度自己還是有的。
“齊國兵馬將至。”
秦清堂愣神片刻後突兀的開口道。
“涼州鐵騎入京之前,已有使臣帶著國書前往齊國境內,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不日齊國的軍隊就要踏上南地邊關了,國內未安,南邊還有大慶……大乾南地還有數百萬百姓……”
秦清堂望著這偌大的太和殿,望著空落落的龍椅,有看向地上的兩具屍體,長歎了一口氣,終歸還是放心不下這萬裡河山天下無數黎明百姓。
“上京城外還有我涼州兒郎在,父皇收攏牧野原戰場後便馬不停蹄往上京而來,如今算算還有一日便至。”
“秦公,不必憂慮。”
徐閑怔了片刻望向地上的螓首便了然於心,果然瘋狂起來的女人什麽樣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能做出。
“秦公,往何處去?”
秦清堂看著被抬走的屍體又聽完徐閑的話,胸中有氣長舒。
濁氣呼出,
老邁的身子挺直,
或許吧,
或許自己忠的是大慶,而不是李家吧,
或許吧,
或許自己眼下做出的決定是正確的吧,
往殿外走去,
徐閑微微側身,四周的兵卒也未阻攔。
走到白玉長階之上,
“沐浴更衣,焚香燒紙!”
“七日之後,老夫來此上朝!”
秦清堂轉身對著徐閑躬身一禮,
揚袖擦了擦眼角的濁淚,
一步一步往白玉長階走下,
當脊背再度挺直時身上的暮氣一掃而空。
細細看去似乎哪裡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殿下,秦公降了?”
百曉生望著秦清堂的背影有些愣神,方才只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罷了,可還是沒有想到最後真的成了。
“意外嗎?”
“情理之中吧。”
徐閑長舒一口氣,輕聲念叨。
自己並不懷疑秦清堂是否有以死明志,仗義死節的勇氣,可最終他還是沒死,因為到了最後他想明白了或許在他心中天下百姓比隴西李氏一家還是要重一些的。
對於這樣的人來說,
做出這樣的選擇並不意外。
走出宮門,
往相府走去,
望著街角各處的黃紙錢,有紙灰被雨水衝刷余下一地渾水,有未燒盡的黃紙被雨水打濕貼在青石板上。
“原來清明已過。”
秦清堂口中喃喃道。
相府,
門外,
“老爺回來了!”
“大人回來了!”
推開門的那一刻無數壓抑著的驚呼聲響起,當目光落到街面數十紅衣黑家的涼州兵卒上時,瞬間靜若寒蟬。
“大人,快快入府!”
喚作任之的漢子屏息往前走了幾步,擋在秦清堂身前,望向街面上的涼州兵卒心頭一片悲涼,可還是默默的護在秦清堂身前半步不退。
秦清堂心神微動,
也沒有解釋,
只是繼續邁步往府中走去。
見街面上的涼州鐵騎並無異動,任之這才松了一口氣,雖心生疑惑,卻也顧不得其他,慌忙的想要關上大門。
“秦公保重,七日之後殿下會親自登門拜訪!”
大門快要合攏的時候,校尉翻身下馬對著秦清堂躬身一禮。
“省得。”
秦清堂轉身嘴唇微動,
校尉再行一禮,隨後翻身上馬。
“噠,噠,噠,噠……”
馬蹄聲遠去,偌大的長街空無一人,可細細看去街頭街尾皆有涼州諜報司的人員暗中相護,眼下上京城還是很亂,殿下看重的人自然理應保護起來,何況更多時候危險並不是來自於涼州兵卒,而是上京無數昔日的同僚。
畢竟城破了,國亡了,
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
唯獨你秦清堂依舊封侯拜相,
他人心意,怎難平?
……
“砰……”
大門合攏,所有暗中窺探的視線被擋住,
“老爺!”
“爹爹!”
“爺爺!”
府中內院有哭哭啼啼的聲響傳出,
家中有內眷走出圍了上來,
自從秦清堂臥榻宮門以來府中女眷日日以淚洗面,城破之時更是淚如雨下,心中惶恐不安,只怕這盛極一時的相府要滿目瘡痍了,可如今秦清堂不僅沒死,反而被涼州兵卒恭恭敬敬的送回府中如何不讓人吃驚,如何不讓人喜極而泣。
“老爺,這日子受苦了。”
“來人!”
“快去準備一桶熱水,一身乾淨的衣裳……”
“在熬上一碗參湯給老爺補補身子。”
秦清堂的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淚珠,端上一杯熱茶遞到自家相公手中,隨即井井有條的吩咐下去,有女眷奔走而去,相府中這些日子的陰霾一掃而空。
“無礙!”
“任之,去備上一些香燭,黃紙。”
秦清堂淺飲了一口茶水,
對著身後的任之輕聲喚道。
“老爺還是先歇歇吧。”
秦夫人勸慰道,隨即揮了揮手哭哭啼啼的眾人見狀這才散去。
“不必了。”
“老夫洗漱一番,便去。”
秦清堂放下手中的熱茶往屋內走去。
相府後院,
一閣樓下,
沐浴過後的秦清堂換上一身白色麻布衣,
有香燭插地,
有黃紙燃起,
遙遙望著北地,
“聞之, 老夫恐怕不能兌現承諾了。”
“正值風雨飄搖……”
秦清堂蹲在屋簷下輕聲念叨著,
一張又一張的黃紙錢被掀開,在香燭上點燃,慢慢的被火舌吞噬,有嫋嫋白煙升起,不知過了多久地上已經滿是紙灰,便是身上的麻衣也帶著揮之不去煙火氣。
“祖父這是?”
肉嘟嘟的女娃娃在秦夫人的懷中,望著火堆旁喃喃細語的祖父很是不解,從回到府中沐浴完便一直在這裡燒紙,甚至都沒有抱抱平日他最疼愛的親孫女了。
“你祖父心裡藏了很多事……”
秦夫人抱著女娃娃靜靜地站在遠處看著,不知不覺間秦夫人的眼角便濕潤了。
過了良久,
轉身望著太和殿的方向
“臣,有愧於先皇,有愧於陛下!”
秦清堂心中默然道。
頭顱磕地,長跪不起,
已至卯時末,
身邊的黃紙錢依舊緩緩燃燒著,
只是不知燒與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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