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
清冷的長街上有馬蹄聲響起,
“見過,馬總兵!”
“陛下和殿下都還在裡邊?”
馬有糧翻身下馬問道門外守候的校尉。
“嗯,一個時辰了。”
“哎,這叫什麽事兒啊。”
“你們先去巡街,我在這兒守會。”
馬有糧歎了一口氣,揮了揮手,四周的兵卒退走自己一屁股在門口坐下,身上的原本就有些破舊的衣甲,此時有新添上幾道刀劍劃過的痕跡,內襯的一身紅衣更是看不清顏色便是隔著老遠也能聞見濃鬱血腥味。
鎮北侯府後院,
“陛下,進房歇息會吧。”
白慶豐走近望著滿身酒氣的徐武開口道。
“就在這躺會吧。”
“離南喬近一些。”
趴在石桌上的徐武了個翻身,望著滿院的桃花突兀的苦笑出聲,院門口那身穿黑金蟒袍的身影慢慢走遠。
“你說閑兒會懂嗎?”
聽著院中消散的腳步聲徐武低聲喃喃道。
“殿下已經長大了。”
“懂不懂還重要嗎?”
白慶豐仰頭望著滿院盛開的桃花有些唏噓,說起來自己最早在南地時便追隨在徐武左右,後又是涼州二十年,徐武的諸多事情可以說事無巨細自己大多都清楚。
同樣也可以說是涼州六鎮總兵中和徐武走的最近的一個人,同樣也知道仲南喬在他心中是什麽樣的分量,更能體會當年他在上京城中守著仲南喬的屍體時是怎樣的絕望和無奈。
涼州有三十萬鐵騎不假,
為徐武馬首是瞻更是真,
可齊國在南地,
三十萬鐵騎橫跨大慶國境由北至南現實嗎?
岐山劍塚在西,
三十萬鐵騎橫跨數國兵臨岐山可能嗎?
自己這輩子最心愛的女人死了,
明明已經是一國權柄最重的侯爺,
明明手握三十萬涼州鐵騎所向披靡,
可偏偏他還是無能為力,
那日清晨,抱著仲南喬的徐武緩步走出侯府,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只是原本挺拔的身形微微有些倚婁,不到而立之年兩鬢卻已經添上了許多白發。
“走吧,回涼州。”
乾裂的嘴唇中吐出這五個字,語調中聽不出任何的起伏,可只有那時白慶豐曉得那個男人到底經歷了什麽。
愣了良久,
“殿下是陛下的獨子,相信不管殿下想要去做什麽,陛下都會支持的。”
白慶豐輕聲開口道,徐武這輩子只有只有一個兒子叫徐閑,同樣也只有過一個女人那便是仲南喬,所以未來的路只要是徐閑選的便是整個涼州整個大乾的路。
“那小子說不定真能做成他老子做不到的事。”
徐武趴在石桌上嘟噥幾聲有幾分埋怨,就像是一個老父親看著自家兒子長大了,有本事了,許多自己留下的遺憾,他或許也能去做完,心底是欣慰的,可嘴上還是難免會嘟噥幾句,也是累了說完竟是睡著了,隱隱有鼾聲傳出,片刻之後變得響亮,鼾聲如同春日驚雷。
“陛下,好久沒有睡得如此安穩過了。”
白慶豐輕歎一聲找來大氅披在徐武肩頭。
……
“出來了?”
馬有糧坐在鎮北侯府門口看著緩步走來的少年郎咂嘴道。
“嗯!”
徐閑看著門口宛若老莊稼漢一般模樣正低頭抽著旱煙的馬有糧點了點頭,一屁股坐到他身旁並沒有在意他身上那股子濃鬱的血腥味。
“來一根?”
遞過火折子,
有白煙升騰,
“呼……”
猛然吸了一口,濃鬱的煙霧順著喉嚨壓入肺中,閉眼緊閉感受著那腦袋放空的感覺,幾日沒吸,隻覺得整個人有些輕飄飄的。
“聽說殿下和陛下聊了很久。”
馬有糧突兀的開口道,論起關系涼州軍中自己是和徐閑走得最近的,有些話別人不好問,自己卻能夠開口。
“嗯,聊了點娘親的事情。”
徐閑笑了笑,情緒已經埋藏到了心底。
“你娘親是老馬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女子,也是最有氣概的女子,反正就是這天底下也找不出幾個和你娘親一般的女子……”
馬有糧咧嘴一笑罕見的沒有用皇后這個稱呼,似乎回憶還是定格在了涼州的時候,作為涼州地界徐武最早的班底對那一襲白裙的女子同樣印象深刻。
“後來的事是你白叔陪著陛下去的上京。”
“我雖然不曉得其中內幕,可陛下既然不願意提自然有他的道理,今日既然給殿下講了,希望殿下不會埋怨陛下。”
“嗯,我省得。”
徐閑點了點頭,
兩人只是默默地的吞雲吐霧場上有些安靜。
“城中犯官的事處理完了?”
過了良久,
徐閑緩緩吐出煙霧。
“嗯,死了很多很多人。”
馬有糧抖了抖煙灰語氣有些唏噓,往日高高在上的文官在刀口下原來也會求饒,也會哭喊,甚至不少犯官竟是嚇尿了褲子。
場上有些安靜,
過了良久,
馬有糧低頭看著紅衣上顏色已經乾枯的暗紅色血漬聲音低了下來。
“馬叔,在戈壁的時候你教會我了殺人。”
“殺了很多人。”
“對了,馬叔,往後啊……”
“可能我還要殺更多的人。”
“我想要為我娘親討一個說法。”
徐閑深吸了一口氣,望著煙鬥中的煙絲驟然亮起片刻後又化為灰燼,肺腑中全是煙霧,猛然吐出,緩緩從石階上起身。
馬有糧望著少年郎愣了愣,有些苦楚湧上心頭,或許這才是最真實的殿下吧。
“順便為萬世開太平吧。”
少年郎自嘲一笑,本就是個俗人。
“其實我首先是一名劍客,其次才是大乾的殿下,未來的國君。”
“而劍客嘛,”
徐閑頓了頓,
“行事自然是要痛快的!”
拍了拍腰間的驚蟄劍,
徐閑輕輕吐出一口氣,望向遠方朗聲道,
說完,
少年郎笑容明媚,
往長街上走去,
其實還有幾句話深藏在心底沒有開口,
“徐武活的真的好累,他肩膀上擔著的東西太多了些。”
“可我不想那樣活著,我想要活得痛快一些,哪怕自私一些。”
……
長街的盡頭,
“臣,百曉生,見過殿下!”
一白面書生從街角走出躬身一禮,雖然已經換上一身新的長衫可還是難以掩蓋他身上那股子浸入骨子裡的血腥味。
“城中犯官,霄小,賊人已經肅清!”
“死了多少人?”
“稟殿下,攏共八千三百二十一人!”
白曉生額頭有細密的汗珠浸出,昨日殺的人有些多了,名單上的人全部死絕,便是一些牽連者同樣人頭落地。
“嗯。”
徐閑愣了片刻後點了點頭。
“城中已經安定,陛下還是早日入主皇城為好,以安軍心,以定民心!”
百曉生再度開口道。
“南邊的碟子的消息也已經傳來了,齊國那邊已經開始調集大軍,而且魏國那邊似乎也有所異動,此時若在拖下去還不知道要等多久。”
“長此以往軍心難定,畢竟這趟有功之臣太多,若是拖久了軍心怕是有所起伏。”
“嗯!”
徐閑也曉得遲則生變這個道理,還是早早把調子定下來比較好,何況大戰將起,自家老爹坐上了那個位置穩定國內,自己也才能安心殺敵。
對,
徐閑從來沒有想過早早坐上那個位置,
曾經在禦花園有過言語,
自己想要坐上太和殿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可不是現在,
自己還有很多事要做,
自己還有很多仗要打,
自己還有很多人要殺,
自己不想早早的就被束縛在上京城那座皇城之中,而自己老爹已經老了,有些事情還是交給自己來做吧。
而那個位置,
說白了,
始終是自己的誰也奪不走。
“登基典禮的日子定在何時,和龍袍可曾籌備?”
徐閑開口問道。
“臣,已經派人尋問監天司的人,細細推演算來明日便是黃道吉日,龍袍在兵出山河關的時候聞大家就已經著手準備了,昨日剛剛完工,隨時可以去平康坊取來,此次入京功勞一事已經細細記錄下來,後會交與陛下定奪封賞,余下沒有犯案的前朝官員介時也會入朝,至於剩下的空位置還是等秦公複位後在做定奪吧。”
“嗯!”
“做的很好。”
“登基事了,我必然領軍與齊魏有所一戰。”
“此戰往後,涼州諜報司也可以往兩國鋪開滲透了,還是在涼州說過的那番話,無論是要人,還是要錢,你隻管開口,亦無不可。”
“臣,叩謝殿下!”
百曉生跪倒在地仰頭時目光灼灼的看向徐閑。
“對了,除了兩國的滲透,我還需要岐山劍塚數百年來所有的情報。”
“可以給你一段時間,可情報必須詳細。”
徐閑思慮了片刻開口道。
“岐山劍塚?”
百曉生聽著這個微微有些陌生的名字愣神道,這個名字自己聽人提起過幾次,隻曉得距離大乾境內很遠,卻不知為何眼下殿下對這岐山劍塚來了興致。
“嗯!”
徐閑很是認真的點了點頭。
“殿下,可岐山劍塚離大乾中間還有數個國家,是否太過遙遠了些。”
“很多嗎?”
“一路推過去就好了。”
輕飄飄的嗓音在百曉生耳邊響起。
“臣,省得!”
百曉生身子陡然一震鄭重道。
“我去一趟平康坊。”
“余下的事情我會稟報父皇,你自放心著手安排。”
徐閑說完邁步往平康坊走去。
邁入平康坊內,
入耳沒有繞梁的靡靡之音,坊內各處街口皆有涼州兵卒駐守,望著南曲內的醉仙居的牌子,徐閑微微有些愣神。
“殿下!”
剛剛走到門口,便聽聞一聲驚呼,
正是在涼州境內伴在聞大家左右的那個清倌人,此刻正捂著嘴驚訝的看著眼前的來人清俊的面容,目光流轉看著少年郎已經換上一聲黑金蟒袍,一抹紅暈飛快在臉上升起。
“聞大家,正在樓上。”
“勞煩殿下入內喝杯茶水,稍等片刻。”
那清倌人開口後給恭敬的給徐閑添上一壺茶水,飛快的轉身上樓,自入內以來那清倌人自始至終都沒敢盯著徐閑再看一眼,面頰始終有一抹紅霞。
“呵——”
徐閑淺飲一口茶水搖了搖頭輕笑出聲。
果然自己長相還是隨了自家娘親。
“殿下!”
片刻過後,聞大家便款款下樓身後兩個侍女正抬著兩個沉香木匣隨在其後。
“殿下,龍袍已經備好了。”
“只是沒想到殿下會輕自來取。”
聞大家揮手侍女把其中一個木匣放到木桌上。
木匣輕啟,
入眼是用蜀錦緞做底的黑袍上用金線繡有龍紋,沒有掀開,僅僅只是看去這黑色的龍袍便有一股子厚重的氣息的傳來。
“涼州五行屬水,而水德為黑!”
聞大家這黑色的龍袍只是輕念出聲,在涼州大營的黃袍加身想來情況緊急便粗糙了些,可這趟登基大典卻容不得絲毫馬虎自然隆重許多,同樣另一個木匣中還裝有另一件龍袍五爪金龍,為明黃色,這是歷朝歷代常用的龍袍,同樣頗為細致考究,不過聞大家還是想試一試。
因為那日在北涼城出了醉仙居門口只聽得那人隨口打趣一聲;
“這龍袍做工倒是不錯。”
“就是這黃色忒俗氣了些。”
說者無意,聽著有心,所以聞大家才做了兩手準備,細細考究才曉得涼州五行屬水,動了黑色龍袍的心思,同樣那日之後涼州大纛也繡上了黑龍,見無異動便更加堅定了她的心思。
“臣,自作主張還請殿下恕罪!”
良久不見徐閑言語,
聞大家有些慌了跪倒在地,身旁的侍女很快把另一個木匣打開,明晃晃的顏色讓大廳都亮上了幾分。
“聞大家,多慮了。”
“這龍袍很好!”
徐閑輕笑一聲,龍袍的顏色本就無定論,有黑,有紅,同樣有黃,以五行來定龍袍的顏色這個道理更是自古有之,談不上簪越。
何況比起黃色的龍袍,
自己傾心黑色百倍有余。
“聞大家,不僅無罪,反而有功!”
“此間事了,自有賞賜。”
“謝過殿下!”
聞言,聞大家這才起身一禮。
“城中還有諸多事宜,我便不做久留了。”
細細查驗過後,
徐閑很是合上木匣往門外走去。
“殿下留步!”
就在徐閑半隻腳跨出門檻的時候,
醉仙居的二樓有女子的清脆的嗓音傳來,一身穿薄紗長裙容貌很是俊俏的女子開口道。
“蘇仙兒,不得無禮!”
“無礙。”
“姑娘有話請說。”
徐閑轉身道。
“敢問殿下,可是聞大家口中所說作下那曲《玉樹後庭花》的徐姓人?”
蘇仙兒胸口劇烈的皮膚著,顯然先前開口也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畢竟兩者之間的身份差距猶如鴻溝,世間哪有那麽多的才子愛佳人的故事,如此唐突之言若是惹得對方惱怒,自己的下場可想而知。
可自從那日一曲唱罷,舞後,那詩詞曲調便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對那作詞之人的好奇更是越發的濃鬱,可天底下那麽多的徐姓人自己上哪找去?剛好今日聽聞殿下來此,陡然想起殿下也是姓徐,而聞大家那日又不願意吐露名諱,莫非真是那人所作?
“嗯!”
徐閑點了點頭,
並沒有因為是豔詞而矢口否認。
“竟真是殿下所作!”
蘇仙兒臉上的歡喜溢於言表。
“敢問殿下,余下一首是何?”
蘇仙兒咬牙出聲問道,雖然身在醉仙居為花魁為清倌人,可講到底也只是個青樓女子罷了,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對於此類女子而言一首好的詩詞能讓她們心神馳往良久,
常言道,戲子無情,婊子無義;
可總有例外,也正是因為如此,前世的柳三變能白嫖那麽久,雖有利益關系可無礙於她們對自己喜歡東西的追求。
“余下一曲名為《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徐閑輕念出聲。
“煙籠寒水月籠沙,好美的詩詞!”
醉仙居二樓,蘇仙兒低聲喃喃念著,
一時間竟然癡了。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殿下的意思是。”
“小女子那日為大慶舞上的是最後一曲?”
蘇仙兒念完詩詞再度問道,作為花魁培養的自己自然能夠讀懂詩詞中的意思,除了感歎詩詞的美好外,念完最後一句語氣卻是變得淒清起來。
“與姑娘無關,與女子無關。”
“王朝更迭又怎麽怪到女子身上?”
“是大慶男子不爭氣罷了。”
徐閑說完不再猶豫,望門口走去,
徒余下蘇仙兒在樓上輕歎。
……
翌日清晨,
天上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雨水透過桃樹枝葉花朵的間隙落下,
落到徐武的臉上,
悠悠的醒來,
“還請陛下沐浴更衣!”
守候在一旁的白慶豐替徐武揭下肩上的大氅。
鎮北侯府外兩側長街無數的紅衣黑甲的涼州兵卒持長戟而立,涼州的繡有徐字的黑龍旗一直延伸到宮門外。
徐閑捧著木匣站在門外,靜靜地候著,
鎮北侯府外涼州六鎮總兵齊至,
登基的日子就在昨日已經通知了所有人,
“請父皇更衣!”
聽著房內的動靜,
徐閑推開門手中的木匣已經打開,
黑色的龍袍已經被掀開,
“兒臣,親自為父皇更衣!”
“太急切些了吧?”
徐武望著眼前的黑色龍袍伸出的手愣在了半空。
“父皇,白叔,馬叔……”
“他們已經等了很久了。”
“三十萬涼州鐵騎等了很久了。”
“數百萬涼州百姓等了很久了。”
“我等了很久了,娘親也等了很久了……”
徐閑輕聲念叨。
……
馬車緩緩向皇城駛去,車轍壓過有細微的水珠濺起,兩側街道的紅衣黑家的涼州兵卒俱是目光灼灼的望向那輛馬車,眼眶有水流出,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馬車駛入朱紅色的宮門時,
雨陡然大了起來,
白玉長階前,
豆大的雨滴從天上一顆一顆的疾速落下,
那身穿黑色龍袍身影一步一步望上走去,
沒有人遮傘,
他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往前走著,
走到漢白玉長階的盡頭,
徐武緩緩的轉身,
映入眼簾的是一身黑色的龍袍,
頭戴冕冠的身影。
龍袍錦旗節旗以上皆黑,袖口和下方相間著少許的紅色, 大袖上間有著龍紋,下方主體用暗金色的絲線繡著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彝、藻、火、粉末,黼,黻十二道章紋。
徐武眺望著遠方,
脊背挺得筆直,
看四周大雨如注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央,
只有雨聲為伴。
那個穿著龍袍的身影,只是平靜的站立著,從天上落下飛濺的雨水灑落在徐武的身上他也渾然不知,腰間掛著的長劍隨著走動,狹長的劍身摩擦著地面留下一道長長的水漬。
徐武在白玉長階前足足站了幾炷香的時間,
就那麽靜靜地站著,
目光收回落到底下的眾人身上,
看著一張張無比熟悉的面孔,
目光又落到了身上的龍袍上,
突兀的笑出聲來,
笑容中帶著說不出的意味,
場下的眾人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如此的安靜,風聲雨聲雷聲仿佛都消失了,世間的一切仿佛在那個黑色的身影面前都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中,那道身影在大雨滂沱中有些模糊,天地間那道身影似乎唯有大雨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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