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國南地邊境,
從天上往下看去由南至東北方向皆是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其間草木參天,背靠無盡蒼茫蕭索的十萬寂靜山嶺,此刻鄰近酉時日落,放眼望去有種說不出的消沉。
這也是其中數支狄戎山越遷移居住之地,燕國周遭多狄戎異族並非空穴來風之言,歷朝歷代的史書中所謂燕國偏居一偶之地,與中原腹地極少有溝通來往。
如今看來,
並非不願,而是不能。
這廣袤的十萬山嶺之中則是他們當之無愧的主場,如同猿猴一般矯健的身形,長期茹毛飲血練就的強健體魄,因為無知而無畏的性格,讓他們在這片山林之間橫行無忌。
而今狄戎山越野人的主場中確是躺了一地的屍體,河岸邊上面部塗抹著各色顏料的狄戎癱倒在地,河床周圍的大片空地讓他們失去了山林的庇護,藤盾可以抵擋箭簇的鋒芒,可近距離之下,赤裸的上半身並不能抵擋長刀銳利。
余下的百十名燕國兵卒皆是百戰之兵正在打掃戰場,定睛看去倒地的屍體上半身刀痕極深,皆是要害之地,出刀極為乾淨利落。
而最令人咂舌的還是那女子的背後,屍體已經堆砌成了一座小山,細細看去那些狄戎皆是一劍封喉,乾脆利落,甚至都沒有半分掙扎的余地便死在了劍下,若是按照江湖中的境界劃分想來也是三品的頂峰。
可細細看去那女子竟是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極為年輕,算起來不過及笄之年,若是放到尋常人家想來也不過剛剛出嫁,可那女子已經仗劍遊歷天下歸來,為國牧邊數月之久了。
“長公主殿下,這趟孤軍深入十萬山嶺實在是太過唐突了些,您這般行事若是出了些許差錯,我燕國如何……”
一名頭髮花白稍顯老邁的燕國將領望著那河邊那道大紅的倩影無奈出聲道,這類事情在這幾月之間已經不止一次發生,自己雖然曉得勸不住那人,可還是忍不住出聲道。
“還請李老將軍放心。”
“酒兒自然是省得的。”
那女子放在岸邊的靴底已經被血汙浸透,赤裸的雙腳在河水中浸泡著,湍急的河水衝刷著白皙的腳趾,初始或許有些冰冷腳趾蜷縮起來,又飛快的松開,望著遠處一臉關切模樣的燕國將領嘴角擠出一個笑容輕笑道。
可剛剛轉頭嘴角的笑容便抽了抽,細細看去原本大紅色的內襯上有一抹嫣紅的血漬緩緩侵出,因為內襯的顏色並不顯眼,眾人也沒有察覺。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啊。”
那李姓老將軍望著那女子的背影還是忍不住在次出聲道,說起來自家長公主殿下從中原修行劍法回來之後,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收斂了往日天真散漫的性子,也不知為何放著都城的好日子不過,一頭扎進了苦寒的邊軍之中。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女子低聲念叨著,
“講到底若是千金之子都畏懼生死。”
“那麽燕地萬千百姓何以為繼?”
“這片土地上我姬氏扎根千百年來皆是如此,我雖一介女子之身,可又怎能例外,講到底多殺一個狄戎便能多活一個燕民。”
那紅衣女子仰頭望著那消沉似枯墳的十萬山嶺輕念出聲道,真要說起來這十萬山嶺也是燕國管轄之地,奈何眾多異族,僅僅是南邊之地便有數十萬人,以山林為屏障,以一國之地實在難以平亂。
若是如此相安無事倒也是一件能夠揭過去的事,最多面子上不好看罷了,可正所謂狄戎蠻夷,蠻夷是不會與你講什麽以和為貴的,
你不打我,那我便打你。
一旦山中物資匱乏,那麽下山便是,有物資是最好的,若是沒有,人肉也不是不能吃,畢竟“兩腳羊”這個說法也不止存在於蠻子那邊。
長此以往,
山嶺之外被洗劫一空,
屠殺殆盡的燕國村莊數不勝數。
若是遇見狄戎興盛之時便是城池他們也有膽子衝上一衝,打下來自然是最好的,有酒有肉有女人,縱情的享樂一番,沒打下來也沒關系,死的自己人多了,余下的物資也夠養足活下來的人了。
河床邊上,
“長公主殿下,所言不假。”
“可……”
那年邁的將領還欲在言,
“李老將軍,講到底本公主也是三品的修為,放眼天下也算得上山巔上的那一小撮人了,若是終此一生老死在薊城,豈不是抱潛天物了些。”
那紅衣女子展顏一笑,
落日的余暉為她的側臉度上一層微光,算不上傾城傾國的臉蛋上,此刻竟是帶著動人心魄的美感。
“一千二百六十一個。”
紅衣女子望著身後的屍堆口中輕念著,這是回燕地數月以來自己親手斬殺的狄戎數量,這個數量並不誇張,甚至比不得極遠之處那個已經半步一品少年郎一劍所殺之人,可少女依舊笑得很開心。
並非沒心沒肺的冰冷笑容,
而是一種極為淳樸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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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在燕人的理解裡邊,
燕地貧瘠,
土地只有這麽多,
資源也只有這麽多,
殺了一千二百六十一個狄戎,
在燕地便能多活很多個百姓,
在中原腹地或許只是多種些許田土,多開墾些許荒地,多花上一些銀子的事情,可在燕地卻需要用人命來換。
所謂燕國南地千裡邊疆有過半皆是荒無人煙,
因為其中狄戎山越野人橫行其間,
對的,
只有狄戎死了,
燕人才能活著,
不死不休那種,
至死方休這種,
……
河床邊上,
打掃戰場已經進入了尾聲,
狄戎的屍體還是原本的模樣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偶爾沒有咽氣的狄戎,那些兵卒並未補上那一刀,只是冰冷地聽著他們的哀嚎,對於他們眼中的哀求的神色熟視無睹,那種千百年來刻在骨子的仇恨之下,沒有所謂的憐憫可言。
也談不上所謂的對錯之分。
對於戰死的同胞則是默默地幫他們合攏雙眼,馬革裹屍還之類的事情,在此地是一種奢望,便是燒成骨灰帶回故鄉也是難事,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將戰死兵卒的信物帶回去,登記造冊論功行賞的時候也能為家人多添上幾兩銀子。
若是論起來,
天底下那個國度當兵最苦,
想來也是燕國了,
可千百年來極少聽燕人抱怨過,
這活下來的百余兵卒同樣如此,當他們穿上這一身甲衣,踏進這片山林的時候,就沒有奢求過活著回去,乃至於死後自己的屍體安葬在故鄉也沒有想過。
“這日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一位年輕的校尉在一狄戎的身上擦乾淨自己的長刀後唏噓出聲道。
“祖祖輩輩都這麽過來了,誰知道呢?”
那頭髮花白的將領收攏好最後一個戰死兵卒的信物鄭重的放入懷中後,仰頭呐呐的望著天,長歎了一聲,眉宇間是說不出的疲憊,可眼神中同樣是說不出的堅定。
“民明教,通於四海。”
“海外肅慎,北發渠搜,氐,羌來服。”
“這些狄戎還只是微末之患,雖然每年死的人不少,可也都是小打小鬧,不能動搖國之根本,可近些年成肅慎部族坐大,我大燕又當如何?”
那身穿紅衣的女子望著歎氣的李老將軍思緒片刻後也是喃喃出聲,原本是無憂無慮的年紀,比起仗劍遊歷天下之時的灑脫之氣,眉宇間多出了一抹回執不會的憂愁。
燕史有言,
息慎或謂之肅慎,東北夷。
所謂“海外”便是中原的東北之境,
也是如今的燕國之地,
“處於山林之間,土氣極寒,常為穴居,以深為貴,大家至接九梯……”
“多勇力,處山險,又善射,發能入人目。弓長四尺,力如弩……”
“青石為鏃,鏃皆施毒,中人即死。便乘船,好寇盜,鄰國畏患,而卒不能服……”
紅衣女子腦海中浮現起自己在都城中看過的史書,裡邊對那個部族的描述不由的苦笑出聲道。
“山林之間能如履平地,江海之中能泛舟其上,肅慎部族終將成為我燕國最大的禍患,我大燕為中原牧邊已久。”
“可誰人有記得我大燕所為?”
“可誰又為我大燕伸以援手?”
年輕的校尉聞聲有些意難平。
“國境地處如此,千百年來皆是如此,說起怨氣也是有的,可算起來也是護我燕民,本就是理所應當之事,又何必要那史書中虛無縹緲的名頭?”
頭髮花白的李姓將軍低聲念叨道,
可年輕校尉的言語卻讓那紅衣少女思緒翻飛,其實很早之前是有那麽一絲機會讓中原一強國伸以援手的。
那一襲紅衣的女子目光落到了腰間一塊玉佩上,解下玉佩握在手中,玉是塊好玉,有羊脂般的光澤,通體無雜色,可雕工卻很俗,俗氣到了極點,歪七扭八的刻著一個“閑”字。
感受著手心的溫潤,
少女低頭沉思下來。
自己很早的時候便遊歷天下,
因為自己出生後便被宮廷中的劍師認定乃是天生劍胚,驚才豔豔之人,而燕國實在是無以劍道高手,實在可惜。
那日燕王聞言沉思許久後,還是送自己離開了燕國,既是砥礪劍意,又是讓自己離開這一隅之地見見這廣闊的天下開開眼界。
同樣還有一分藏在心底的期望,
或許能夠找到一個國度能夠對燕國伸以援手。
可誰都曉得那是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幾年下來一無所獲,
好在劍道修為三品,
就在自己準備回燕國的時候,
慶國竟是一紙通緝傳遍天下,
封賞連連追加,
封萬戶侯,
賞一千二百萬兩白銀,
大慶朝廷的態度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
一個拯救大燕於危難之中的希望,
即便心底知道做成了那件事大慶朝廷不一定會付出那個報酬,不一定願意滿足自己的要求,可自己並不願意放棄那一絲希望。
哪怕萬一,
萬分之一!
可當細細了解,那個自己要殺的人生平時,卻猶豫了,因為那個涼州的鎮北侯爺,也是為國牧邊,數十年如一日的駐扎在那苦寒的涼州,和自己大燕何其相似?
可因為利益,殺與自己素無仇怨的一個人有違於她的劍道,何況那個人甚至是自己心底最為欽佩的一類人,可她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所以渭水河畔那場伏殺多了一個看似沒心沒肺,漫不經心的小姑娘。
還記得那釣叟問起緣由,
“自然是為了瞧上一眼那傳說中的軟柿子,聽說他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甚是俊俏。”
那看似天真,傻乎乎的言語,
只是在掩蓋內心的糾結罷了,
人到了,
心亂了,
劍慢了,
終於還是做出了決定,
劍客行事,
念頭通達!
那一劍沒有對著徐武落下,
因為那一劍落下徐武必死,
可這一劍又必須得出,
所以對上了那個少年,
若是全力一劍又怎是輕易能夠躲過的?
“本姑娘說了只出一劍,自然只有一劍。”
“你能躲過,自然作數。”
回想起往日如此傲嬌的言語,
此刻想來竟是有些好笑,
“哦!”
“對了,其實,我不叫李酒兒!”
“我姓姬,我是燕國的長公主,家中還有八個哥哥,我排行老九,所以父皇常常念叨我九兒;九兒,酒兒。”
“那個叫徐閑的人,你可千萬不要死啊!”
“我姬酒兒還欠你一劍。”
“若是有生之年蕩平狄戎之時,你還活著,我定然還了你那一劍,若是死了,我必揮兵南下償了這塊玉佩。”
姬酒兒輕念一聲還沒來得及沉澱於少女的情懷,便極快的收攏思緒,眉宇間也不由的染上一抹憂慮,
“漱,漱……”
因為極遠處那消沉的山嶺之中有飛鳥被驚掠而起,極目遠眺,那山林之間有身影閃爍,穿梭其中。
“李老將軍,備戰吧。”
姬酒兒苦笑一聲將玉佩收攏於懷中,白皙的腳掌踏著滿地血汙,邁步走到那屍堆上,拔出上邊杵著的清冷長劍,手腕間銀鈴輕晃出聲。
粗略看去那身影竟然不下數千之眾,
“這誅殺狄戎本就是我等丘八的差事,我等斷後,公主區區離去,這趟長公主殿下若是搭上自己。”
“不值當,不值當啊!”
頭髮花白的李老將軍望著快速掠來的狄戎, 持刀往前邁出一步,當目光落到了那個一襲紅衣赤腳的女子身上長歎出聲。
“哪有什麽不值當的?”
“周校尉不是問,這苦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嗎?”
“我也不知道,可想來多殺一個狄戎,這苦日子就能早些到頭。”
那一襲紅衣的女子提著手中長劍輕笑著。
秩秩斯乾,幽幽南山。
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
似續妣祖,築室百堵,西南其戶。
燕地的民謠在這消沉如枯墳的山嶺中響起,回蕩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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