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
宮內,
“嘀嗒,嘀嗒……”
雨水順著禦書房簷角滴落不停,
正值小滿時節,自然雨水不絕。
禦書房正中的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文房四寶和老坑硯石三五方,合攏手中的奏折後,身穿常服的男子細細的攤平書案上的宣紙。
禦書房外身穿華美長裙的女子款款入內,搭在腰間的手輕輕揮了揮,伺候在身旁的秉筆太監看清來人後默默地躬身退到角落。
清水入硯,
一襲長裙的女子提袖研墨起來,細細看去不甚年輕已是婦人,可周身的氣度確是異常的端莊便是遠遠瞅著隻覺得貴氣至極,看其眉宇間的模樣想來年輕時也是極為標志的美人兒,纖長的手指捏在漆黑的墨條上,手腕微微用力墨條在硯上垂直地打著圈兒。
“椒房來了?”
“臣妾親自為陛下研墨。”
男子沒有抬頭便開口道,原本平靜的面色上不自覺的添上了一分笑意。
筆走龍蛇,
上好的涇縣宣紙上,
一句詩詞躍然紙上,
“麥穗初齊稚子嬌,桑葉正肥蠶食飽。”
男子輕聲念著,
聲音略微有些蒼老確很是沉穩。
“小滿了。”
“看這今年的雨水,想來齊地是有個好收成。”
男子的目光透過禦書房的窗戶往外看去。
“宮中的兩畝稻田,臣妾親自打理看管用的民間一樣的法子,純兒也時常會來陪著臣妾打理,如今也是長勢喜人,想來齊地的收成也是不錯的。”
“陛下,安心。”
“蠶桑一事臣妾也沒有落下,已經交代下去了,宮中的嬪妃也自然省得規矩,想來大暑之前陛下還能穿上臣妾親手紡織的綢衣。”
“有椒房在,朕自然安心。”
男子起身看著聲旁的女子很是柔和笑了笑,手掌輕輕的貼在一起,雖是后宮佳麗三千人,可講到底也是相濡以沫數十年走過來的女子用情多一些,便是無需通報便能入禦書房這一項便足以看出。
“陛下的白發又多了一些。”
身穿長裙的女子望著齊皇兩鬢的斑白,女子眉頭下意識微微皺起,墊起腳尖輕柔的撥弄著,最後雙指撚住往後扯下,自始至終齊皇都是微低著頭方便那女子看清。
門口侯著的秉筆太監對場中的一幕似乎也是習以為常,只是默默的移步到燭台旁挑高禦書房中的蠟燭的燈芯,雖天色為晚可陛下的年紀大了,這些年在禦書房中沒了蠟燭批閱奏折眼睛看不清楚吃力了些。
“陛下,還是在為上黨的事情憂心?”
齊國皇后動作輕柔倒上一杯茶水,
隨後俯在齊皇的身旁和尋常婦人無異。
“算算日子使臣已經到達朝陽郡三兩日了,可還是半分消息傳回,朕如何不憂心?”
“講到底也是自家二十萬齊國兒郎,出征四十五萬有余,拒鹿郡一戰往後便折損了二十五萬有余,如今不管怎麽說剩下的人還得迎回來。”
齊皇淺飲了一口茶水,長歎了一口氣。
“南地邊境本就是多事之秋,三國交界之地本就是摩擦不斷,咱們大齊和慶國的梁子更是結下了數百年,如今姓徐坐上了那個位置,國內不穩,如今正是風雨飄搖之際,若不趁著這個機會,恐怕往後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這趟舉國之力北伐。”
“講到底還是朕輕敵了。”
“三軍皆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年歲加在一起還比不上齊老將軍,齊魏兩國加在一起更是近乎八十萬大軍,齊遜老將軍領軍素來沉穩,魏國更是吳春秋領七萬武卒盡出,本以為勝券在握,確是沒成想一敗塗地,自從龍出涼州的傳聞傳遍天下以來,當真是人才濟濟,無數驚才豔豔之人投身於徐字大纛之下。”
“唉,眼下又何必在你面前說這些,讓你與朕一同憂心。”
齊皇搖了搖頭苦笑出聲。
“陛下,國朝之事臣妾不懂,也不妄言。”
“不過,陛下願意講,臣妾也是願意聽的。”
椒房低頭只是默默地聽著,其實很多時候講話的人,只是需要一個傾聽者而並不需要你說這什麽,說到底皇帝也是人,可到了他們那個位置很多話想說,卻很難找到一個能夠聽的人。
“陛下,臣妾陪您去禦花園走走吧。”
“勤政是好,可陛下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骨。”
椒房看著桌案旁堆積如山的奏折,雖然早間已經批閱了許多可眼下還是余下了許多,細細看去身旁人的眼中還有幾道血絲,想來昨夜又是通宵達旦。
“嗯。”
“外邊的雨也小了,便出去走走吧。”
齊皇掀起宣紙原本躬身在門口的秉筆太監快步走上前來接過。
正值申時,
雨後的空氣格外的清新,花草嫩綠的枝葉上還有一滴滴渾圓的水珠圓滾滾的分外喜人,禦花園中有一大湖,雨後湖水上漲萬千錦鯉在湖面遊蕩,隨手灑下一把餌料,便是萬鯉朝天的奇景,不過齊皇僅僅只是看了片刻便興致缺缺的坐在一旁的石椅上,於自己而言大齊萬裡河山都在眼中區區一湖錦鯉還入不得眼中。
“椒房,如今太子年歲幾何?”
坐在亭中石凳上,
齊皇望著眼前溫婉的女子輕聲開口道。
“陛下,還有一年純兒便及冠了。”
“蔡祭酒總是在朕耳邊提起純兒有先賢之資,當為我大齊明主,甚至文治武功猶要勝過朕幾分為我大齊中興之主,朕當初沒有送純兒入東宮尋太子太傅而是送入稷下學宮求學如今想來是對的。”
“本求拜前任孟老祭酒,苦於早已不問世事,那朕便送純兒入稷下學宮求學,如今看來蔡祭酒雖不如孟老,可也是教得極好的。”
“若番話若是旁人說來便是誅心之言。”
“可既然是稷下學宮的祭酒說來,那便是深得朕心。”
“這十余年下來朕也曾考教多次,確實是年少時朕不如純兒多已。”
“不過說來好笑,聽得多了朕偶爾也會吃味。”
齊皇淺飲一口溫潤的茶水入口,細細看去嘴角有幾分自嘲可更多的確是欣慰。
“陛下這些年在純兒身上花的心思。”
“臣妾是省得的。”
椒房續上茶水柔聲道。
“純兒從你腹中所出,既是朕的嫡長子,又素來聰慧,於情於理都應當如此。”
“朕今年已經四十有八,近了知天命的年紀。”
“本想給純兒余下一個更大的江山……”
“陛下!”
椒房欲言又止。
“朕,乏了。”
……
子時,
禦書房中燈火通明,
批閱完畢的奏折堆積在桌案一旁,
偌大的地圖鋪平擺在正中,
上川郡上黨盆地的位置已經被朱筆圈圈點點勾勒無數。
“上黨,上黨……”
“朕的二十萬兒郎何時歸來啊?”
齊皇怔怔的看著地圖出神道。
……
“陛下!”
“陛下!”
大門輕啟,
秉筆太監往外邁出一步,
一炷香後入內躬身開口,
“陛下,蘇相求見!”
“按理來說無論什麽事情,都是應當是明日早朝入殿在議,可蘇相國已經在宮門外等候,怕是情況緊急所以特地通報一聲。”
“請,蘇相入內。”
齊皇收回目光沉聲道。
“陛下!”
一盞茶後,
一身穿朝服的老者入內,細細看去老者的朝服已經有了許多皺褶想來出門時很是著急,便是斑白的發絲都在奔跑中凌亂,堂堂一國宰相如此模樣倒是少見,看清木案旁的一身黃袍的男子後蘇泉州眼間有濁淚流出。
“泉州,為何如此驚慌?”
看著來人如此模樣齊皇右眼皮不自覺的輕跳起來。
“陛下,使臣的消息已經傳回了!”
“有上黨的消息了?”
齊皇起身扶起癱倒在地的蘇泉州道。
“有!”
“陛下還請……”
遞出的手指輕輕的顫抖著,
甚至不敢抬頭去看那人的神色。
“死了?”
“我大齊二十萬兒郎全死了?”
“呵——”
“怎會如此?”
“怎能如此?”
手中攤著薄薄的紙張,卻覺得有千萬斤重,
齊皇連連後退,
望著紙張上的寥寥數十字連問出聲。
“怎敢如此!”
手中的紙張撕碎,
青花大瓷瓶倒地,
奏折散落到四處,
齊皇暴喝出聲,
“冒天下之大不韙,殺俘!”
“那可是整整二十萬人!”
“他白起小兒,怎敢如此!”
偌大的禦書房噤若寒蟬,
門口的秉筆太監默默退出合攏房門,輕輕揮了揮手門外守候的十余位太監躬身退走,便是門外巡邏而過的禁軍都壓低聲響遠遠繞開。
蘇泉州癱軟在地低頭長泣,
老邁的身子輕顫著。
“二十萬,整整二十萬降卒,他一黃口小兒如何下得去手?”
齊皇頹廢的坐倒在台階上喃喃出聲。
“噗……”
胸中積悶已久,
此刻一口淤血吐出,
木案上是怵目驚心的紅色,
“陛下,事已至此!”
“還請陛下,保重龍體!”
蘇泉州擦了擦腰間的濁淚起身鄭重一禮。
“事已如此。”
“木已成舟。”
“呵——”
“可朕愧對這北伐的四十五萬余大齊兒郎啊!”
齊皇起身望著上黨的方向呐呐出聲。
“陛下,非戰之罪!”
蘇泉州頭死死的抵在地板上,畢竟當初北伐自己也是讚同的。
“朕……”
齊皇倚在柱上想要說些什麽可隻覺得喉嚨有些發乾。
“乾軍如今動向如何?”
強行提起一口氣開口問道。
“如今陳兵二十萬於拒鹿郡。”
蘇泉州抬頭看著齊皇披頭散發的模樣咬牙開口道。
“陳兵二十萬於拒鹿,如今我齊國四十五萬兵卒盡亡,若是再動兵戈,乾軍攜兵鋒之盛怕是不出半月便能打到永安,這一仗打掉了我齊國二十萬國運,也打掉了我齊國的脊梁啊!”
“朕愧對田家列祖列宗!”
“朕愧對天下黎明百姓!”
“朕愧對大齊南征將士!”
“明日百官入朝,朕擬“罪己詔”!”
“昭告天下!”
齊皇揮袖起身提起朱筆道。
“陛下,使不得啊!”
“朕意已決!”
如今冕冠落地,望著齊皇滿頭髮絲竟然已經半數發白,往日掩在黑發之下倒也沒有發現如今才曉得原來陛下也老了。
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本就是近知天命的年紀,又突兀聞此噩耗。
唉……
“明日繼續派使臣入乾國!”
停筆,
走到禦書房外遙遙望著宮中亭台樓閣,視線拉出永安城中萬家燈火,齊皇的語調中帶著無可奈何的落寞,心已經落入了冰窟,可還是強撐著最後一分天家的體面。
“議和!”
轉身時,
大袖一揮,
兩個字從牙縫中擠出,
恍惚間看去隻覺得整個人又蒼老了十歲,
“稟陛下。”
“乾使已經從潁川出發,不日抵達永安。”
蘇泉州低聲道。
“乾使已經出發?”
“稟陛下。”
“使團中有一人身穿蟒袍腰佩刀劍,攜三百甲親至。”
“身穿蟒袍,攜區區三百甲便入我永安!”
“議和?”
“呵……”
場中很安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朕這個皇帝做到這個份上,還真是大齊史上頭一遭!”
齊皇突兀自嘲一笑,眼中全是落寞。
“議和,議和!”
“又哪裡是議和的意思……”
蘇泉州氣極雙手握緊,
身體微微顫抖。
“不議和又能如何?”
“這仗能打嗎?”
“陛下,京畿一帶還有近百萬青壯,能湊齊四五十萬大軍,若他當真敢南下那便魚死網破,老臣願替我大齊守國門!”
蘇泉州望著齊皇的模樣徐徐起身朗朗道,
君臣,君臣,
君辱臣死!
從來都不是一句空話!
“陪葬嗎?”
輕飄飄的一句話在場中響起,
蘇泉州苦笑無言。
“二十萬銳士,攜兵鋒而至,又哪裡擋得住?”
“難不成真要我大齊支離破碎?”
齊皇已經平靜下來雙手負在身後遙遙望著拒鹿郡的方向,腦海中思緒萬千。
“陳兵二十萬,於拒鹿!”
“親攜三百甲,至永安!”
輕念出聲,又好似喃喃自語。
“你的意思,朕懂了!”
“既然如此,朕奉陪!”
猛然揮袖轉身,
“蘇相,太子為人如何?”
齊皇沉聲問道。
“陛下!”
蘇泉州聞言老淚縱橫。
“太子為人如何?”
“懷瑾握瑜!”
“太子為君如何?”
“文韜武略!”
“你可願輔佐在太子左右?”
“臣!”
蘇泉州掩面而泣。
“臣,心之所願!”
“如此。”
“朕便安心了!”
靴底踏上厚重的地毯上時,齊皇威嚴的聲音在蘇泉州的耳邊響起,在空蕩的禦書房之中回蕩,抬頭時身穿黃袍的身影已經到了門外。
“陛下,此去何處?”
“稷下學宮!”
“替我大齊尋一良師!”
六匹高頭大馬曳過兩側的轅木,冗長的車輪前進著壓過青石鋪就得地面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白玉長階下數百黑衣黑甲的禁軍翻身上馬舉著火把隨在左右,往稷下學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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