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乾不過九州三十六郡之地。”
“便有寺廟七百余,僧眾數萬之眾?”
“如此算來一郡之地便有登記造冊的寺廟十九座有余?”
身穿蟒袍的少年郎低聲念叨著,沒有理會靈隱寺青燈方丈提出的條件和給出的籌碼,反而細細思量著什麽。
“殿下,天下信佛之人不在少數。”
青燈方丈眼下也沒有彎彎繞繞說一些什麽世人向善的話,反而十分中肯的開口道,說完後便目光灼灼的看向眼前的少年郎,此刻自己已經給出了最大的籌碼。
“哦?”
“不在少數?”
少年郎暗自思量著,往日只知道前朝皇帝信佛者頗多,便是宮中也是多有貴人妃子吃齋念佛,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長此以往下來境內寺廟遍地開花,可沒想到已經到了如此程度。
要知道眼前的青燈和尚口中所說的寺廟僅僅在官府登記造冊的部分,各地野廟算在一起不知凡幾,僧眾怕是不下百萬之眾。
“殿下,依前朝律,寺廟無勞役無兵役。”
“官府核實後名下田產不稅!”
一旁的百曉生解釋道,作為諜報司的頭子,律法官文各路情報皆是有所了解,這些日子從江湖入朝堂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
“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前朝制度放寬曾有郡守公然販賣度牒,各地紛紛效仿,也是那時天下佛門最為興盛之時,區區方寸之寺藏有度牒百十,鄉野之間無數鄉紳百姓將土地掛在寺廟之下,更有甚者賣兒賣女也要求上一份度牒!”
“名籍限局,必有憑由。”
“一紙度牒,免丁錢避徭役兵役!”
“民間素有一紙度牒,作價萬錢之說!”
“天下大寺,名下田產不下千頃萬畝!”
百曉生說完後默默退到身後,青燈方丈則是面色微變,作為大乾境內佛門之首自然也知道一些,可只是選擇忽略,眼下被人扯開這層遮羞布,赤裸裸的暴露出來實在有些難堪。
“這位大人言重了些!”
青燈方丈雙手合十沉聲道。
“不言重。”
百曉生笑了笑。
“對了,青燈方丈還有一點需要糾正一下。”
“靈隱寺封山五十年間官府登記造冊的寺廟已有千余!”
“尼姑庵不下八百之眾!”
剛剛退下的百曉生又是冷不丁的開口道。
“尼姑庵?”
少年郎眉頭緊蹙,
兩個月前會昌寺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其實這方世界的寺廟和上輩子無甚區別,而所謂的尼姑庵和暗妓也無甚區別,百姓賣兒入寺,賣女自然是入那尼姑庵。
“寺廟依山而建,尼姑庵依廟而建?”
百曉生句句誅心之言,
一旁的青燈方丈面色已經徹底陰沉下來。
“在下一事不解,還請方丈大師解惑。”
“天下有佛道兩教,道觀不過三百余座,大多清貧,甚至可說是青磚素瓦,兩袖清風,而寺廟千余,大多富碩,富得流油,緣何?”
百曉生看清身前少年郎的神色後繼續開口道,自己是江湖中人無論是佛教還是道教對自己而言並沒有什麽偏好,不過眼下既然殿下有意滅佛,自己的態度得表明,或許殿下並不在意天下人怎麽看待此舉,但是自己不行,必須處理好首尾,讓殿下站在大義之名上。
“眾所周知,寺廟所得皆是世人捐贈之物。”
“既是捐贈自然是心之所願,”
“並非我佛門強取豪奪所來。”
青燈方丈無力的解釋道。
“哦?”
“捐贈之物?”
“非親非故又為何會捐贈?”
“難不成那些人的捐贈的錢財,”
“都是大風刮來的不成?”
百曉生眯著眼,手中的扇子打開輕輕搖晃著,有種說不出的雲淡風輕,講到底無論是辯才還是對人心的掌控自己的佼佼者,不然上輩子也不可能憑一己之力攪動天下風雲。
“因為世人甘願凡世受苦,積德行善祈求轉世有善報,又或是舍去皮囊入西方極樂世界,正如玄策大師一般向往超脫。”
青燈方丈看著地上盤腿而坐已經圓寂的玄策大師輕聲道。
“這天底下哪有甘願受苦的道理……”
少年郎出聲道。
“他們原本處在門背面的陰影之中,見慣了黑暗,可門卻裂開了一道縫隙,有一絲曙光照入,他們抓緊這絲曙光,迎著這絲曙光他們看到了光明,門的背後是佛光普照,那是西方極樂世界數之不盡的佛陀,道之不盡的祥和,享之不盡的福報,嘗之不盡的樂意……”
“他們原本以為可以推開那扇門。”
“可推開之前卻還要忍受無邊無際陰影黑暗。”
“你們讓他們看到了希望,甘之如飴的去享受黑暗,以求來世的極樂,可誰有知道那一線曙光確是虛假的,推開那扇門後依舊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因為門的背後是死亡。”
“天底下哪裡來的極樂世界?”
少年郎眼眸中一片清明,目光略過青燈方丈望著遠處崖壁上那雕刻的眼前佛陀輕聲念道,又好似質問出聲。
“敢問方丈世間當真有佛國?”
少年郎往前邁步一步,
“存於心!”
“可曾見過?”
少年郎步步緊逼道。
“不曾見過。”
青燈和尚突兀的往後退了一步。
“本殿也不曾見過……”
少年郎輕笑一聲,
“可……”
青燈方丈再欲開口。
“臨安城鬥酒詩百篇,於世人而言曾大夢一場聽得仙人或低吟或淺唱詩詞曲樂無數。”
少年郎閑庭漫步在青燈和尚左右,
“可誰又知道,本殿的夢是真的……”
少年郎的聲音很低場中只有青燈方丈和那藏經閣的老僧聽見,余下的燕十三和百曉生都是封住了六識,有些話他們聽不得,也不願去聽。
“上輩子朝九晚五,庸庸碌碌。”
“本想著會無波無瀾了此一生。”
少年郎自嘲一笑,
“可卻來到此方世界……”
“我曾玉門點兵,不破金帳勢不還,拔劍斬敵寇。”
“我曾上京破關,三十萬鐵騎繞龍城,河山萬裡安。”
“我曾臨安飲酒,唐詩宋詞三百首,道不盡風流。”
“我曾齊都走馬,一日看盡永安花,訴不盡輕狂。”
少年郎低聲念叨著。
“我曾輪回轉世,”
“卻不曾見過佛。”
少年郎的話語在風中消散,
兩人聞言怔在原地久久無言,
“方丈之前提的條件很誘人,可本殿不接受。”
“滅佛,只有一個道理。”
“佛門寺廟擋了本殿的路……”
少年郎說完後,
轉身望著那已經湧來的大乾銳士開口道,
“而今宗門熾盛,政教不行,禮義大壞。”
“愚民無識,信惑妖邪,挾藏讖記,經文,今沙門之徒,假西戎虛誕,裹攜民脂,禍害萬民,生致妖邪……”
“今日本殿欲絕妖孽!”
清朗的嗓音在幽深的古刹中響起,
……
“不余活口。”
少年郎嘴唇輕啟,
“諾”
數百將士轟然應諾,
寬口闊劍揚起,
古刹之外的歸海一刀望著台階上的無頭屍體默默收刀,西門吹雪抽劍而出,長劍橫在身前輕輕一吹,有血液滴落,葉孤城持劍而立,身後參天古柏轟然落下卷起陣陣煙塵,那屍體巨木之下化成肉泥。
“快逃!”
“逃出去就能活……”
古刹之中原本藏著的僧人發瘋一般往寺廟外倉皇逃竄,原本以為自家方丈的談判能有所作用,眼下看來這人不為所動,是鐵了心要滅佛,在留下只有死路一條。
從天上往下看去,已經亂做一團,要知道靈隱寺雖然如今落寞,可封山之前可是有數千僧眾的,大多是些年紀頗小的沙彌,五十年過了如今活著的也不下七八百人,可大多都不是武僧,要讓他們和那些悍勇的兵卒對抗無異於天方夜譚。
有僧人翻過院牆,逃到密林之中,望著四處起火的寺廟,癱軟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慶幸著劫後余生。
可誰又知道伏虎山脈之外的各處關頭還有上萬兵卒把手,以為逃出生天,不過確是陷入了一個更大的包圍圈中。
寺廟中,
三道身影的氣息正從寺外走來,
青燈方丈微微皺眉,望向少年郎身後那幾道身影,念經聲戛然而止,往生咒藏於心中,便是一旁藏經閣老僧也是忌諱莫深。
可燕十三氣息鎖定了場中的二人逃無可逃,
入寺的大乾銳士配合著涼州兵卒穿梭在大殿之中斬殺著少許負隅頑抗的僧人,不時有慘叫聲響起,便是那高高在上的佛像此刻也已經染血,殘肢斷臂無數,一片地獄修羅景象。
“殿下當真如此絕情,不給一條生路?”
青燈和尚望著各處升起的火光,望著那藏經萬卷的藏經樓轟然倒塌傳世經文化為飛灰,望著那佛頭落入血泊之中滿是裂痕,眼角有濁淚滴落。
少年郎負手身後沒有開口,沒有開口便已經表明了態度,沒有絲毫回旋的余地。
“殿下要知道天下有兩寺,兩大不可知之地!”
“除了我東邊的靈隱寺還有西邊爛柯寺,殿下要知道佛教是從西邊傳過來的,更為純粹,也更為野蠻,相比之下我靈隱寺所傳佛教已經溫和許多,若是我靈隱寺付之一炬,往後何人來擋西域佛宗?”
青燈方丈最後那句話近乎是失聲力竭的吼出來的。
“五十年前爛柯寺為何封山?”
“那是因為爛柯寺有佛法大乘者東行。”
“欲傳西方佛教!”
“百十年間出才一佛法大乘者,入世便是半步一品,若是砥礪紅塵,布道天下,成心中所想,念頭徹底通達之日,便是入一品之時!”
“我靈隱寺以舉寺之力,鎮壓那人於後山,為的便是不讓西傳佛教不入我大乾境內,若是出現意外,當世無敵的一品,加上秘宗之內數名二品,不數之計三品,領數十萬不畏生死的信徒布道,殿下可能擋住?”
“爛柯寺是真真切切的不可知之地,”
“不亞於那天底下劍術最高的岐山!”
“此間有大恐怖!遠甚兵戈!遠甚品階!”
青燈方丈面色隱隱有了瘋狂之意,可看一旁的二品藏經閣老僧的神色便知道此中言論不假,五十年前那面帶笑意苦行僧踏入乾境腹地之時,佛法敗盡了天下寺廟,念頭步步通達,當踏入靈隱寺山門之時已經只差一步便能邁入一品。
劍仙徐九之後,真真切切的一品!
佛教相爭,
或許在其他人看來都是一個傳承,可只有靈隱內部才知道西域那邊傳來的佛教是何等模樣,而得西域佛教真傳的爛柯寺有多麽恐怖,那些僧人枯瘦的皮囊和善的笑意之下又是何等的瘋狂。
所以舉寺之力,鎮壓了那佛法大乘的僧人,
甚至不惜封山!
“殿下三思啊!”
青燈方丈望著後山的方向思慮了片刻之後,
竟是直接跪倒在地。
“終日不見光明的地底下,成千上萬具行屍走肉,面如枯縞,日日誦經理佛,上方確是一片祥和,他們在笑啊……西方盛世佛土,極樂之地,傳聞中的不可知之地……”
種種畫面在青燈方丈腦海中流轉,
少年郎看著青燈方丈的模樣若有所思,上輩子有“三武一宗”滅佛,只是因為僧侶享有各種特權,不事生產不服勞役,還擁有大量仆役,影響朝廷綱常法度,而觀青燈方丈所言爛柯寺弘揚的佛法似乎是對人精神的扭曲和改變,甚至不亞於鴉片之類,兩者相比之下似乎確實如青燈和尚所言,那爛柯寺要恐怖許多。
青燈方丈看著少年郎正在沉思, 眼底升出了一絲希望目光灼灼的看著少年郎面部的表情,場中的氣氛有些凝重。
“平了靈隱寺之後,”
“本殿會去爛柯寺走上一遭的。”
“方丈安息吧。”
少年郎負手身後往後山走去。
走到寺門處,
縱橫的劍氣森冷的死意開始彌漫,
……
站在鬱鬱蔥蔥的林間,不遠處的泥地中是上百具枯骨,少年郎輕歎一聲後,驚蟄劍揚起,斬開重重疊疊的藤蔓俯身望向洞內。
陰森,恐怖,逼仄,
潮濕的洞內是用鮮血塗抹的無數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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