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時節,
涼州地界,
如今正值北方春小麥收割之季,在這廣袤蒼茫的北方土地上隨處可見金黃色的麥田,一陣大風吹來麥田頃倒,阡陌田間有光著膀子的北方漢子正揮汗如雨。
“月亮生毛,大雨滔滔。”
“星星眨眼,大雨不遠。”
“星星擠眼,大風臨前。”
“阿婆,咱們還得抓緊時間把這麥子收咯,別看現在天氣熱,可在過上幾天恐怕大雨就來了,免得爛在了地裡,可惜了一年的忙活。”
溪邊不遠處,
一模樣粗糲的漢子正賣力的在田地裡割著麥子,寬口背衫已經被汗水打濕得通透,可手裡的動作還是沒有停下。
“揚三,不是阿婆說你,你自家的田地還沒有割完,就到阿婆家裡幫忙,你爹娘曉得了,恐怕不好交代,余下的這點就讓嬸子自己忙活得了。”
“吃完這個饃饃,你早些回去。”
“你的心意,阿婆心領了。”
身旁身穿粗布衣的婦人從田壟上的木籃子中拿出三個饃饃遞給那正揮汗如雨的粗糲漢子,又拿出一壺水來遞了過去,眼底欣慰之中又透著一股子慚愧。
“別介,阿婆,劉二哥不在家。”
“您一個人哪裡忙得過來,我家裡還有大哥和二哥在,就那幾畝地的麥子耽誤不了多少功夫,可嬸子您還指望著這一畝地吃飯了,若是耽擱這兩天,後邊被大雨打濕了,後面吃什麽啊?”
那粗糲北方漢子一口咬下半個饃饃又仰頭猛灌了一口水,細細咽下後這才咧嘴笑道,說起來劉嬸子雖然家中沒有個壯勞力撐著,可在村子裡也從來沒受過皮膚和白眼。
因為誰都曉得,家中長子打蠻子去了,沒能活著回來,二兒子跑去入伍時老人家沒有半句抱怨,單單這份氣度一般人做不到,誰都想延續香火給自家留個種,可並不妨礙他們敬佩這個嬸子瘦弱的老婦人。
“哎,那咱利落些。”
“爭取今晚之前把這一畝地拾整完了。”
老婦人執拗不過那漢子隻得滿口應下,默默將木籃中余下的一個饃饃蓋好,自己便不吃了,這收麥子是個體力活,總不能讓人家待會餓著肚子幫自己吧。
……
酉時末,
正值晚飯時節,
阡陌田間忙活了大半天的莊稼漢都是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坐在割空的麥地裡從木籃中拿出早上準備的吃食填肚子起來。
細細看去皆是粗茶淡飯,
可忙碌了一天能吃飽肚子便是天大的幸事,所以每個人也是吃得津津有味的,唯獨田壟邊上那個老婦人只是默默地看著那個喚作揚三的漢子吃著籃子中最後一個饃饃。
“阿婆,這太多了,我一個人吃不完。”
“咱們一人一半吧。”
楊三看著那白布下空落落的籃子也反應了過來,憨厚的撓了撓頭,扯下半個饃饃遞給那老婦人。
老婦人愣了片刻,還是接過了那半個饃饃,就這茶水吃了起來,茶水已經涼了,可心底還是莫名的有些暖和……
……
“阿婆,小柳來了!”
那喚作楊三的漢子將指甲縫裡的碎屑倒進嘴裡,仰頭時正好看見上邊的官道上一個模樣俏麗的姑娘提著一個木籃子走了過來。
“阿婆,小柳給你準備了一些吃食。”
“小柳你……”
阿婆見了那姑娘堅定的眼神也沒有在多做推遲,望著身旁正在低頭細心整理碗筷的姑娘,終於心底那道坎邁了過去。
“哎,若是我家劉二真能娶上你這麽個媳婦。”
“阿婆睡著都能笑醒了。”
“這兩年的晌銀,阿婆都替劉二那傻小子存著的,等他回來了不管怎麽說,阿婆也厚著臉皮找他家馬叔當個見證人,不能辜負了小柳姑娘這番心意。”
老婦人握著小柳姑娘的手低聲念叨著,後者等了許久終於等來了這句話,如今面頰微紅,手裡的動作也顯得有些慌亂。
……
“小暑熱得透,大暑涼颼颼。”
“他娘的,都這個點了。”
“這鬼天氣還是熱死個人……”
不遠處一個年輕漢子吃完手裡的東西後,正在仰頭灌水,遠處夕陽西下,可這溫度卻沒有絲毫降下來的意思。
“不過說起來今年的收成倒是不錯。”
年輕漢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望著那顏色喜人的小麥嘴角的笑意怎麽也都掩蓋不住,身後已經割下了一大片空地。
“他娘的,往日是吃不飽。”
“如此麥子多了也發愁。”
麥田中有莊稼漢歇息著笑罵出聲。
“早上浮雲走,明日曬死狗。”
“北風上了東,越刮越稀松。”
“都別他娘的廢話了,明個的日頭指不定更熱,還是趁著今日多做一些,你三弟還沒回來,多做一些,一個人一畝地也是個累人的事,後面就別讓他跟著一起忙活了,好好休息兩天。”
“她家也不容易,能幫襯的還是多幫襯一點。”
老邁的莊稼漢正坐在田坎上正抽著旱煙,
望著不遠處正埋頭苦乾的小兒子笑罵出聲道。
“老爹,這可不是你的性子,還記得三弟去年收麥子的時候給村裡張寡婦家幫忙去了,回來你可是整整數落了他半個月。”
剛啃完饃饃的老大聞聲打趣了一句。
“你這傻小子,這能一樣?”
“那混小子去年去張寡婦家收麥子,”
“那是饞人家身子。”
“可如今的情況又不一樣,她家大兒子是打蠻子死的,如今小兒子入伍去了又還沒回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咱們幫她何嘗又不是在幫自己?”
“講到底,當兵的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除了給皇帝老兒賣命,也是在給咱們賣命,國沒了,哪裡還有家……”
老邁的莊稼漢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
“話要這麽說,咱們三兄弟都想去當兵。”
“為何老爹你從來都不允?”
“老爹我雖然沒讀過書,也不認識字,可也曉得保家衛國是分內之事,可你也瞧見了當初楊大去參軍的時候是什麽模樣,人死了,什麽都沒落下,我當初可是聽人說了,那楊大可是打殺了七八個蠻子,換算成朝廷早早說好的賞錢怎麽也有個幾十兩銀子,可落到手裡也就幾兩銀子,不曉得被哪個殺千刀的官吏貪了……”
“家中老母也不見官府有什麽補貼,”
“逢年過節連個慰問的人都沒有……心寒啊……”
“你老爹我隻覺得這命,賣的不值當!”
老頭子抖了抖煙杆上的煙灰長歎了一口氣。
“楊大哥生得早,入伍的時候,咱們還光著屁股和泥巴玩呢,那個時候投軍,投的是慶朝的軍,當的是李家的兵,又不是咱們大乾陛下的兵,又不是咱們鎮北侯爺的兵……”
一旁的老二罕見的頂了一句嘴。
“這……”
老邁的莊稼漢聞聲怔了怔,
想來也是這麽個理兒。
說起鎮北侯在涼州這地界上沒有人不豎起大拇指,若是自家幾個小崽子投到他的帳下,倒是是件好事,說起涼州鐵騎誰不稱讚一番,那劉家阿婆不就是個頂好的例子,雖說銀子都存了下來,平日裡日子過得苦了些,可在村裡也是腰杆挺得筆直。
“你們兄弟三人當真想要當兵?”
過了良久,
年邁的莊稼漢低頭問了一句。
“那可不。”
“當咱們侯爺……”
“呸,當咱們陛下的兵!”
“老二呢?”
“我……”
老二支支吾吾的開口道,
不過看那模樣也是存著要去的心思。
“得了,你們翅膀都硬了,個子也長大了。”
“不中留了。”
“都給老子滾。”
“若是咱們大乾朝廷真有征兵的時候。”
“都一同滾著去吧。”
年邁的莊稼漢罵罵咧咧道,
不過嘴角還是掛著憨厚的笑容。
“可惜啊,不曉得朝廷多久才募兵……”
“不過算起來應當也快了。”
“畢竟咱們乾國最近剛打了幾場打仗,既然是打仗就得死人,死了人就得有人填補上,當爹只有一個念想,盡量都活著回來。”
“到時候入伍,記得給招兵的念上一聲,盡量去村頭老馬那裡,不管怎麽說他老馬如今也混成了一鎮總兵,雖然平日他回來的日子少了些,關系沒那麽熱絡,可好歹也是一個村子裡的人,這點舊情還是要念的。”
“若是能和劉家老二一般。”
“混個親兵也是極好的。”
老邁的莊稼漢念叨完了後放下煙杆拿起鐮刀繼續收割麥子,順帶和自家兒子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起來。
天邊紅霞散去,
天幕漸漸黑下來時,
“咚,咚,咚,咚……”
遠處官道之上有鐵騎踏地的聲響傳來,
“天上打雷了?”
依舊在那麥田裡忙碌的楊三從麥田裡直起身子望著遠處。
馬蹄踏地的聲響越來越大,
終於一面繡有徐字的黑色的龍旗出現在了視線之中,緊接著是那紅衣黑甲腰懸鞘繡黑金蟒紋的兵卒映入眼簾。
“這是咱涼州鐵騎?”
“入關之後終於回來了!”
楊三便是手中的鐮刀掉在了地上也尤未不知,隔著很遠也能感受到一股蒼涼肅殺的氛圍,這份氣勢放眼天下也只有涼州鐵騎才有的。
“爹!”
“爹!”
“快看,這當是涼州鐵騎……”
不遠處,楊家老二也是直愣愣的看著,便是水囊中的水倒到了胸口順著往下打濕了一片也不曉得,徹底呆愣在了原地,過了一會這才反應過來高呼道。
“我滴個乖乖,這得幾千人吧……”
“少說也得是個總兵!”
“他娘的,可我怎麽瞅著總覺得有些熟悉,不會是老馬回來了吧?
“可往日回村,也就帶著三五個親兵,也不見這麽大陣仗,奇了怪了……”
老邁的莊稼漢望著隊伍最前方那略微有些熟悉的面容呐呐的開口道。
“唏,籲籲……”
韁繩拉緊,
馬蹄聲漸漸停歇了下來,
身穿蟒袍的少年郎策馬到了田壟邊上,望著田野間大片大片的空地,和堆積如小山般的麥子,以及那些眼底飽含深情的涼州百姓,深吸了一口氣,講到底這才是龍興之地,也是咱們老徐家爭霸天下的根基啊。
“馬叔,到了!”
少年郎對著身旁的馬有糧高呼一句後,
馬有糧極為利落的翻身下馬,阡陌田間正在忙碌的莊稼漢看著邊上的馬有糧揉了揉眼睛,確認沒有認錯後想要打個招呼,可看著那身後的千軍萬馬隻覺得有些陌生。
“你狗日的二愣子。”
“怎地,不認識你馬叔?”
馬有糧絲毫不顧及身份看著那漢子的模樣不禁失笑道,踏入麥田之中,一巴掌便拍在了那漢子的腦門上。
“他娘的,當年還彈過你小子雀雀。”
“如今見面招呼都不打一個。”
馬有糧嘴裡罵罵咧咧道,
不過這親呢的動作倒是打消了那份陌生感。
“馬……馬叔……”
“您這趟怎麽帶這麽多人回來……”
“嘿嘿,你馬叔這趟可不止是一個人回來的。”
“瞅瞅這人是誰?”
眾人順著馬有糧的視線望去。
一個極為熟悉的面容映入眼簾,
“劉二哥?”
那漢子揉了揉眼睛有些難以置信道。
“真的是劉二哥!”
“阿婆,劉二哥回來了!”
………
“娘親!”
“楊家不肖子孫,回來了……”
“哐當……”
手一軟,鐮刀掉落麥田中的石頭上哐當作響,不遠處那身穿布衣的婦人聽著這熟悉的嗓音, 也不知為何,或許是太過高興了些,情緒來得太過突然,整個人隻覺得天旋地轉,眼角還有濁淚流下,好在身旁小柳姑娘扶著這才沒有倒下。
“娘!”
劉二嘴唇蠕動,見狀想要跑過去,想動時卻發現腳上如同灌鉛一般沉重,邁不開步子。
“你瓜娃子,還不快滾過去!”
馬有糧見狀笑罵一聲,
一腳踹在了劉二屁股上。
“娘親,我回來了!”
這一腳踹下,
劉二整個人才清醒過來跪倒在自家娘親身前,起身時,這才注意到了身邊站著的人,正是那個朝思暮想的姑娘,使勁揉了揉眼睛,有些難以置信的看著,那姑娘並未挽髻插笄,自然也沒有嫁作人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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