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
安邑,
高大的城郭用青磚堆砌有些許斑駁,這座恆碩在西北方向的巨城,在百年的沉澱下一磚一瓦皆是帶著古樸的韻味,可同樣古樸之中蘊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古板。
也可以說是頑固,
“魏無變數,何以應對這大世之爭?”
張儀踏入城門,深吸了一口氣,望著這座古老的城池,不知為何總覺著這空氣中裡隱藏著一股極為腐朽的氣息,也可以稱之為幕氣,說來也是奇怪,明明是國力鼎盛之時。
北伐一事僅僅也只是皮肉傷罷了,遠遠沒有到傷筋動骨的地步,魏國放眼整個天下也算得上一方豪強大國,可張儀偏偏卻嗅到了一股子行將就木的味道。
怪哉,怪哉……
城中依舊是人潮如織的景象,
兩個身穿錦衣正在遊玩的安邑膏梁子弟看著不遠處的張儀,揉了揉眼睛,確認沒有認錯後,裝出一副著急趕路的模樣,街道很是寬闊,可好巧不巧還是往著張儀的方向迎面撞了上來。
“呦,這不是張兄嗎?”
其中一個膏梁子弟低頭揉了揉額頭,
裝出一副詫異的模樣驚呼了一聲。
“當真是張兄回來了!”
身旁的同伴也是配合著吆喝了一聲。
“張兄,周兄。”
張儀早就看透了這些小伎倆沒有絲毫惱怒的模樣,極為溫和的行了一個讀書人的禮節,腳下也不易察覺的錯開了一步,並不願意相隔太近,也可以說是一種下意識的疏遠。
“不知張兄這趟遊歷得如何?”
“一生所學捭闔之術可曾找到賞識之人?”
那膏梁子弟言語頗有些輕佻的開口道。
“說來也是奇怪每次問起張兄師從何人,也不言語總是推脫,也不曉得到底有沒有那所謂的高人,還是出去遊玩享樂幾年信口胡謅出來的。”
“咦,周兄豈不是明知故問,哪壺不開提哪壺,你看如今張先生的穿著打扮,想來也是還沒有找到那伯樂。”
一旁的同伴細細打量了張儀身上的穿著打扮,尋常的粗布方巾,身上的深色長袍也是風塵仆仆,一副極為典型的窮酸文人模樣。
便對著那開口的膏梁子弟假意抱怨了一聲,可聲音確是不小,引得街上的人尋聲看了過來,眼見目的得逞,微不可查的笑了笑。
“張儀?”
人群中的魏地百姓中有人認出的張儀的模樣。
“這便是那偷玉的張儀?”
有人驚呼出聲,
“他奶奶個腿,怎麽還有臉回來?”
有人罵罵咧咧。
“啐……”
一個粗糲的漢子更是直接吐出一口濃痰到了張儀的腳下,沒有絲毫的顧忌,圍觀的群眾也是一臉鄙夷的模樣。
“看那腰板挺得筆直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幹了什麽光宗耀祖的事情呢,真是恬不知恥,丟祖宗的臉面。”
“他娘的,整日遊手好閑,”
“隻曉得天南海北的胡吹,那地裡的老母牛都快被你吹到天上去了,也不見有人搭理你,他娘的,整日在各國跑來跑去丟的不光是祖宗臉面,還有咱們魏人的臉面。”
更有甚至直接開始罵街了,
說起這一茬,
也算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
早些年成張儀在魏國未得門路便去了楚國,投到了相國門下,正好楚君賞賜了那人一塊美玉,有一天,那人帶著手底下的門客們一起出去飲酒遊玩,酒興正酣時,讓人拿來那塊美玉把玩炫耀。
大家沒有見過紛紛稱奇,於是相互傳著觀賞,那人也賺足了面子,可奇怪的是最後這塊寶玉竟然不翼而飛,怎麽也找不到。
東西丟了自然得有個背鍋的,可背鍋的總得是個軟柿子,好欺負一些,而四下望去最軟的便是場中這個魏國的落魄貴族子弟張儀了。
所以這口黑鍋,
張儀背的明明白白。
出師未捷,
還背了個偷竊的名頭,
灰溜溜的回了魏國更是遍地白眼,
最後輾轉發側到了乾國,
得大乾儲君看重這才有了這一遭魏都之行。
……
“再不濟祖上也余下了爵位,可偏偏要東邊敲一棒子,西邊打一榔頭,惹得一身騷不說,啥好處沒落著,老老實實享受祖宗余萌不好嗎?”
有年長的魏人長籲短歎道,咬著牙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說起來得益於魏國的體制,國內百姓還是極為團結的,這老者倒也算肺腑之言。
可偏偏肺腑之言最為傷人,
張儀聽著耳邊斷斷續續的言語,
心頭滋味莫名,
“唉,張兄也不必氣餒。”
“實在不行回鄉繼承那幾畝田地,也能過得風生水起,再不濟也是溫飽不籌,何苦如此風餐露宿,朝不保夕的。”
那膏梁子弟拍了拍張儀的肩膀語重心長道。
“便是如我等一般混吃混喝等死,”
“閑來無事就遛狗逗鳥也是美事……”
一旁的同伴也是跟著調戲一聲,
說句不好聽的話,
在如今魏國勳貴的眼中張儀便是一個笑話。
“儀想來也是美事,”
“奈何總是閑不住,”
自始至終張儀輕念了一聲,
仰頭望去天上有鴻鵠飛過,
低頭身旁有燕雀唧喳不止,
……
張儀面容上都掛著不失禮節微笑,
定睛細細看去,
不似強行擠出,
時間長了,那雲淡風輕毫不在意的模樣反倒是讓那安邑城中的兩位膏梁子弟覺得自己好似跳梁小醜一般,甚是無趣。
“張兄,好說歹說都是為了你好,”
“但願你能聽進去。”
“眼下,我家中還有急事便不久留了。”
“若是有緣,下次再見。”
那人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
擠開人群往遠處走去,
臨了還余這麽下一句,
“突然想起來了,明個便要隨父親大人上朝旁聽,日後為官政事繁忙,想來往後也是沒有再見的緣分了,可惜咯,可惜咯……”
“丟了名聲,”
“這輩子恐怕是再也難有出頭之日咯。”
“白白浪費了咱們勳貴的出生……”
同伴也是捧哏似的長歎一口氣,
“或許吧……”
張儀望著那消失的背影輕聲道。
“丟了名聲,可還余下這口中三寸之舌。”
“想來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張儀輕飄飄的回了一句,笑容依舊是讓人如沐春風的模樣挑不出半分毛病,那人見狀氣極,可也挑不出毛病隻得揮袖轉身離去。
……
“魏君視我如草芥,乾君視我為國士。”
“魏人視我如賊寇,乾人視我為大才。”
張儀眺望了一眼皇城所在的方向思緒流轉,目光落到周遭依舊絮絮叨叨沒有盡頭的魏國百姓,心頭最後的一絲坎坷也被抹平。
“借過……”
“我張儀此生是非功過還是留與後人說吧……”
張儀側著身子擠開人群,
灑然一笑,邁步而去,
那年邁的魏人揉了揉眼睛,不知為何總覺得那偷玉賊的身影有些蕭索,其中還帶著一股子莫名的氣勢。
“怪哉,怪哉……”
“莫不是老眼昏花了……”
那老者突兀的喃喃出聲。
……
邁步的方向是城西,
與此相隔數裡之地,
不多時張儀頓住了步子,
眼前是一處極為顯赫的府邸,
那牌匾之上沒有任何裝潢陪襯,
隻提筆寫下兩個大字,
吳府,
兩個極為質樸的魏地文字,可字裡行間偏偏卻透著一股子金戈鐵馬的意味在裡邊,隔著很遠那股子軍中肅殺之氣便撲面而來,往來的官差衙役路過這家府邸也是下意識的放慢腳步,眼神中的敬畏和崇敬溢於言表。
這便是魏國的吳家,
祖上尊崇顯赫至極,
縱橫天下的魏武卒也是這家人祖上創下的,這朝依舊是吳家,吳春秋領軍,無論是朝堂還是軍中皆是盤根錯節,根基深厚,在魏國的門閥中覺對算得上是第一等的存在,在魏國的世家門閥之中可謂是風頭無兩,同樣也是自己入魏國朝堂最為有力的突破口。
張儀望著那高不可攀的門檻有些怔神,
“鴻鵠,便由此地騰飛吧……”
可隨後又是輕念出聲,
“嘭嘭嘭……”
突兀的,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
那些落魄的文人邁步往台階上而去,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
那人落魄文人竟是扣響了門上銅環,
“吱呀吱呀……”
厚重木門緩緩開啟,
“敢問,先生是?”
“來此,可有請帖,可有邀約?”
開門的是一位身形極其高大的門客,態度確極為客氣,沒有半分囂張跋扈之意,魏地高門大戶素有豢養門客的風俗,如今看著這氣勢彪悍的漢子也符合吳家的門風,行事高調,為人確是極其謹小慎微。
“張儀。”
那落魄文人從容道。
“這……”
問聲那門客面色微變,
“先生還是去別處吧。”
那門客苦笑出聲,可倒也沒有動手。
“聽聞吳將軍還在為北伐一事鬱鬱不樂。”
“張儀此行是為吳將軍解憂而來。”
張儀撫須笑道。
“先生莫不是打趣我?”
那門客這下有些惱怒了,畢竟眼下整個魏國都知道此時,雖然對吳家在魏國的地位無甚影響,可終歸而言都是不光彩的事情,在府中沒有任何人膽敢提起。
“何來打趣之說?”
“你隻管傳話便是了。”
“我在門外侯著,見與不見是他的事情。”
說罷,
張儀也不擋路,自顧自的在門外尋了一處台階,裹了裹身上的衣衫,不顧及形象的坐了下來,同樣路人的指指點點也全然拋到耳後。
“胡鬧!”
“無恥之尤,嘩眾取寵!”
有人怒罵出聲。
“哎,天底下怎會有如此沒臉沒皮之人……”
有人長籲短歎。
“這……”
那門客見狀也是搖了搖頭,
“嘭……”
大門合攏,
不余一絲縫隙,
不余一絲余地,
……
仰頭望去天上繁星點點,
不知不覺間天色竟是已經漸漸黑了下來,
回身看了一眼依舊嚴絲合縫的大門,
張儀滿不在乎笑了笑,
因為一切在意料之中,
望著街上穿行的魏人,聽著不堪入耳的言語,感受著微涼的夜風,聽著府中鍾鳴之聲,聞著府中鼎食之味,張儀再度緊了緊身上的衣衫,把腰間的行囊解下,拿出兩個乾硬的饅頭,頒開後就著清水緩緩吞下,填飽肚子後將行囊當做枕頭,睡在了吳府台階之上。
所謂縱橫家,
若是面皮薄了些,
如何以坦然面對世人口中譏諷言語?
如何以口中三寸不爛之舌說動天下?
念頭通達,
席地而眠,
……
夜半,
子時,
“又是一個倔脾氣的……”
那門房似乎見慣了這類人,
長歎了一口氣後默默合攏的大門。
翌日,
卯時,
天色未明,
“吱呀吱呀……”
厚重的木門開啟,
一個身穿朝服氣度不凡的男子從正門走出,邁步下階石看著那睡在門前的落魄書生眉頭微皺,早些時候也聽門客提起這人,可眼下實在沒有見面的心思,便置之不理,沒想到此時還是沒走,可還是不願搭理,邁步往皇城而去。
在腳步聲淡去之後,
那落魄書生睜開了眼眸,
木門開啟的那一刻自己便醒了,在吳府能出入正門的人屈指可數,而看那人年紀身份不言而喻,正是自己想要找的人。
可並沒有貿然打擾,
因為這是上朝的點,
便是開口人家也不會留步,
反而余下一個不好的映像,
有些事情萬萬不能操之過急,
張儀望著那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緩緩的合攏眼眸,翻了個身竟是再度酣睡起來。
不知為何遲遲不見那人歸來,
或許是那魏君也覺察到了那一絲危機了吧……
張儀眺望著皇城的方向輕笑一聲。
酉時,
天邊隱隱有了紅霞,
大門這才再度開啟,
台階上那人望著那等候著落魄書生頓住了腳步,望著那人眼眸中的清明之色,有些好奇,可還是沒有開口只是邁步往府中走去。
張儀沒有開口,
只是默默從懷中掏出一塊半環形的鐵片,
邁步扣門,遞給了那門客,
那門客望著手中的鐵片愣了愣,可回想起似乎早些時候自家大人似乎在這人身上停留了片刻目光,也沒有趕人,思慮了片刻後,便接下了鐵片往府中走去。
第三日,
張儀依舊如此臥榻門外,
路過旁人依舊指指點點,
唯獨回府時,
吳春秋的目光在那落魄書生的身上停留的更久了一些,回府後又收獲了一副上好馬鞍,那門客不明所以望著桌上的東西有些哭笑不得,可吳春秋確是若有所思的把玩著。
第四日,
回府之時,
吳春秋沒有直接邁步入府,
反而徑直走到了張儀身前,
沒有言語,
沒有動作,
只是一雙冰冷的眸子細細的打量起張儀來,
看了半晌,
轉身入府,
不出意外,
那門房又捧著一樣東西走來,
定睛看看竟然只是一捧乾草,
吳春秋目光卻竟是凝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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