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接印。”
吳春秋接過兵卒手中的托盤平穩遞出,望著眼前雲淡風輕的中年文士心中思緒萬千,一個月前這人窮困潦倒,還是整個魏國的笑柄,為人不齒,甚至於厚著臉皮再自家門外苦苦守候卑微至極,可如今卻已經得國君看重,可謂是青雲直上,一步登天。
原本自己一直以為所謂文人墨客,就是閑來風花雪月狎妓飲酒作樂,偶爾醉意熏熏口不擇言指點江山罷了,如今才曉得一介書生,憑借口中之舌竟真能勝過雄兵十萬,不費一兵一卒,當真為國說來了三郡養馬之地。
“先生這般大才,”
“先生這般氣度,”
“春秋也算見識了!”
吳春秋遞過玉璽後讚歎出聲。
“先生出使楚地回國之後,定然封侯拜相!”
“借將軍吉言。”
張儀不可置否的笑了笑接過那枚玉璽,這是魏國國君的信物,也是自己為魏使出使楚國的信物,奪取齊國三郡之地這個梁子已經結下了。
可當初孟夫子遊歷諸國定下的同盟還在,其中齊,魏,楚,三國皆在其中,這趟出使楚國的目的,自然是讓楚君甘願解除與齊國的聯盟。
“事不宜遲。”
“張儀,告辭了。”
張儀將玉章系於腰間拱手道。
“春秋在安邑恭候先生歸來。”
吳春秋對著張儀灑脫的背影鄭重一禮,
卻不知為何右眼皮一直跳個不停。
“但願先生還記得這份香火情份……”
吳春秋望著遠去的車馬喃喃出聲。
……
楚地邊界,
“吱呀,吱呀……”
華美的馬車悠悠的行駛在鄉野土路之上,以黑色為底車廂上繪有彩漆和繁複的花紋,兩匹高頭大馬通體為黑不帶一絲雜色,流出的汗液竟是呈現出淡淡的血紅色,是天底下頂好的寶馬,如今竟是用來駕車實在有些暴遣天物,不過看著這陣仗誰曉得裡邊坐的是一位貴人。
駕車的更是一個高大漢子,腰間正佩有一口長劍,看著虎口的厚厚的老繭和周遭的氣度也曉得一位江湖中拔尖的高手,此刻確是低著頭安心駕駛著馬車,看那風塵仆仆的模樣想來也是駕車許久,可面色依舊沒有半分不耐。
周遭還有數百極為身披重甲精銳的魏國武卒,皆是原本吳春秋的親兵,如今竟也是護衛在了馬車周遭,可謂是給足了排面。
“張先生,我們已經到楚地邊境了。”
那高大門客遙遙望著那楚地的兵卒鮮明的衣甲後回頭輕聲念叨一聲,說起來在派兵馬接手齊國南陽郡後,吳春秋便回魏都了,余下的自己守衛在張先生身旁出使楚國,算得上一層保護。
講到底自己也是三品中拔尖的劍客,在整個魏地江湖都是排的上號的存在,平日留在護衛吳府祖宅安危,如今被派遣出來作張儀護衛,也看得出自家大人對張儀的重視,當然另一層意思,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只是沒有點破罷了。
“嘎吱……”
車廂的木門緩緩推開,
“原本以為難免心緒有些許起伏。”
“臨了,卻了無波瀾。”
張儀彎腰走出車廂坐到馬車邊上仰頭望著那土黃色的旗幟輕笑一聲,楚國厚顏無恥以人皇正統後裔自居,與皇帝同德,於是為土德,國色為土黃,殊不知中原諸國只有楚國不是被聖天子冊封的,幾百年前楚國的戰旗等顏色都是五花八門,遭到中原諸國的嘲笑,後來這才定下以土為德。
“先生,有天經地緯之才!”
“只是那楚國眾人有眼無珠罷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還得感謝那楚地的相國大人,這才讓先生得以入我大魏建功立業。”
那高大門客咧嘴笑道。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
張儀笑了笑沒有回答孟常的話,而是望著那遠處飄揚的旗幟輕念了一句,遠離世俗而獨來獨往,敢於橫渡而不隨波逐流,堅守著清心謹慎自重,何曾有什麽罪愆過失?
這是自己去楚國之前的內心寫照,可奈何汙水總能從天而降,終歸而言這世道如此,也怪不得我了。
世人謗我,欺我,辱我,輕我……
那人榮我,誠我,敬我,重我……
立見高下之分。
“入楚吧。”
張儀回到車廂之中沉聲道。
……
楚國地處東南之境,地勢平坦,沃土千裡,又臨於大海,歷來風調雨順,在中原諸國之中算得上一塊難得的寶地,國力和北伐之前的齊,魏一般都是天下第一等的國家。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悠悠的楚地民謠在鄉野之間響起,正在閉目休息的張儀聞聲拉開了窗簾,村落之間有嫋嫋炊煙升起,更有雞犬相聞,山坡之上還有正在高歌的楚地女子一副盛世模樣。
“這般景象不曉得還能持續多久……”
張儀輕歎了一聲。
“孟常,如今距離壽春城還有多少裡地?”
“先生,還有一百五十裡地便到了。”
“嗯,想來明日卯時便夠了。”
張儀說完後拉攏車簾,望著腰間的魏君贈送的玉璽有些出神,想起車馬外那宛如人間淨土一般的場景沉默了良久,可最終還是對著上京城的方向行了一禮。
楚國宮廷,
禦書房,
“昭相,坐。”
身穿寬大常服的老者望著推門而入的文臣引手道,態度很是親近,真要算起來楚國相國昭陽本就是王室後裔,與自己也算得上沾親帶故的關系。
“謝過陛下。”
身穿朝服的楚相行禮後卻並沒有坐下,
反而站定在桌案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昭相,是在為魏使的事情憂心嗎?”
“陛下聖明。”
“於公,老臣早些年間得陛下賞識,因討伐魏國有功,這才官至於此,我大楚和魏國之間本就素來不合,前些日子因為乾國屠戮門閥,引起天下世家門閥同仇敵愾,加上乾國改革之後本就勢大,恰好碰上孟夫子順勢而為遊說天下,這才勉強結盟,可背地裡是什麽情況,想來大家心裡都清楚。”
昭和直言不諱道,這番言語若是他人口中說出或許會有些犯忌諱,可論昭和王室後裔的身份而言沒有絲毫不妥。
“確實如此。”
楚皇停下了正在批閱的奏折後點了點頭。
“於私,聽聞這趟出使我大楚的乃是早年在老臣府中受辱的張儀……”
“昭相和張儀的過節,朕倒也曾聽聞過。”
楚皇沉聲道。
“其中細聞,老臣也是沒有辦法。”
“陛下賞賜的寶玉丟失,想來也是有心人為之,那個時候伐魏大勝歸來,正值風口浪尖,老臣也算得上春風得意,難免有人吃味,借著禦賜之物的丟失挑起波瀾。”
“可老臣也曾往下查過,可內裡乾系太大,牽扯太多,只能尋一個替罪羊,縱觀所有門客恰好只有張儀是魏人!”
“偏偏還是落魄勳貴,”
“所以這替罪羊只能是他,”
“方才能夠堵住悠悠眾口。”
昭和輕念出聲,
頗有些無奈之感,唯獨沒有半分歉意。
“這個世道,弱小便是原罪。”
……
楚皇長歎一聲,對於早些年間昭和處理那件事的方法並沒有絲毫怪罪之意,用最小的代價,平息下來,因為站在這個位置上來看本就是理所當然的辦法。
“這趟張儀出使我大楚的意圖也不難猜測,無非便是讓我大楚與齊國斷絕往來,撕毀盟約罷了,畢竟齊,魏兩國已經勢同水火,自然需要我們這個中間人擺明態度。”
昭和眺望著魏地出聲道。
“哼……”
“若真是如他所願豈不是……”
楚皇頓了頓,
“養虎為患!”
楚皇說往後最後揮袖轉身。
“魏國武卒甲天下已經縱橫披靡許久,要是在加上那已經展露其頭角的鐵騎,天下之大,又有何人能擋?”
楚皇走到案桌之後,將一塊布匹掀開,定睛看去竟是一張偌大的天下版圖,山川湖海,河流地勢,皆是清晰可見,不知道多少代人的努力才將這地圖畫得如此細致。
“如今天下,乾國雖強,可已經為眾肴之首,”
“又怎敢妄動?”
楚皇指著乾地的版圖高聲道,當版圖掀開的那一刻似乎有一股莫名的活力注入那老邁的身軀之中,有種慷慨激昂之感。
“北邊的燕國向來都是與世無爭,守著那北境蠻夷就已經夠他姬存希忙活的了。”
“至於南邊的齊國南征之後已經徹底被拖垮,加上齊皇田恆身死,國內兵卒戰敗,兵卒青黃不接,至少十年之類沒有絲毫威脅,若不是還有孟夫子撐著,哼,這次的大世之爭能保全自身就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
“至於趙國態度不明,”
“不過也難以對對於魏國形成掣肘。”
“至於韓國,就更不用提了,數百年來一直墊底的存在,那韓皇能夠保全宗廟不絕就已經是燒高香了。”
“細細算來。”
“這是魏國千載難逢的強盛之機。”
“又何嘗不是我大楚的機遇?”
楚皇指著魏國版圖喃喃出聲道,老邁的身軀坐在龍椅之上,寬大的常服隨意的搭在身側,花白的發絲因為方才的動作有些凌亂,可唯獨那雙眸子,不似老人應有的渾濁,反而透著攝人心魄的光芒。
“如今天下局勢只要壓下魏國,”
“那我楚國便能有問鼎天下之機。”
楚皇沉聲道。
“陛下的意思是?”
“找一盟國,一同壓下魏國的氣焰。”
“這趟應對魏使,也是重中之重!”
楚皇的目光在版圖之上遊離,一時間也沒有確定下來,不過齊國是可以直接排開了,畢竟如今的齊國已經沒有了成為盟友的資本。
這一夜,
君臣商談許久,
禦書房的蠟燭直至醜時方才熄滅。
……
翌日,
壽春,
隔著很遠便能看清那高大的城郭,壽春城是不亞於齊國永安那座天下雄城的城池,此刻正值卯時初分,其余大大小小十一座城門皆是熙熙攘攘,入城的隊伍已經排成了一條長龍。
唯獨居中的那座正午門大開,
城門外空空蕩蕩,
湊近一些看去,城門內數十位官員已經守候在門後,鴻盧寺大大小小數十位官員全部到齊,無一缺席。
往後看去,城內街道兩旁還有上百名宮廷樂師正在調試手中的樂器,駐守的兵卒更是有數千人之多。
所謂,
中門開,朝臣出,鼓樂奏。
此番算得上兩國來使最高層次的禮節,
“張大人,你說這趟這魏使為何而來?”
一身穿青袍的鴻盧寺官員望向身旁的鴻盧寺卿輕聲問道。
“為何而來?”
“不得而知。”
“不過最近聽到了些許關於魏國的風聲。”
“乾國也那邊不知為何,好似腦袋抽風一般,將好不容易得來掣肘齊國的南陽三郡之地,拱手相讓給了魏國,聽說前些日子吳將軍已經帶人接手了南陽三郡之地,想來這事是做不得假。”
“嘶……”
“南陽三郡?”
“那地界下官早些年也曾去過,是中原難得的養馬之地,乾國就這麽輕而易舉的讓出來了?那魏國出使齊,乾之人又是何等本事,竟能行如此之壯舉。”
“要知道魏國本就是步卒縱橫天下無雙。”
“日後要是騎兵也成了氣候,”
“整個天下豈不是……”
“慎言!”
鴻盧寺卿低喝了一聲。
“下官,嘴笨。”
“下官,嘴笨。”
那名官員聞聲自知失言,
慌忙給了自己兩個耳光。
“道理誰都清楚,可如今我楚,魏,齊,三國定下契約,還在聯盟之中,有些話明白就行了沒必要說出來,免得傷了和氣,何況這些事是陛下相國該關心的事,非我等可以議論。”
那鴻盧寺卿說完後便不在多言閉目養神起來。
“吱呀,吱呀……”
馬車行駛在青石板上自宮廷而來,馬車停穩後,身穿紫袍腰佩相印的老臣推開了車廂,細細看去正是楚相昭陽,邁步負手於文官之前。
“下官,見過昭相。”
“老臣,見過昭相。”
……
問候後不絕於耳,
眾人望著那前方那道身影有些出神, 中門開,朝臣出,鼓樂奏,已經是鴻盧寺的最高禮儀,如今堂堂一大國之相親自出城相迎也實在是太過令人咂舌了些。
城外,
一裡處,
一輛極盡華美的馬車徐徐而來,兩旁是數百身穿鐵甲,腰負強弩的大魏武卒,便是駕車的漢子都是三品拔尖的劍客。
“昭和?”
張儀掀開車簾望著城門處那道身影略微有些詫異。
“早些年間你辱我盜玉。”
“如今我堂而皇之竊國。”
“切看你如何應之……”
張儀撫須輕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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