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台，房間中，胡姤擁著燕笄，沉浸在得償所願的喜悅之中。

　李柃眼神微變，看向她們身後。

　在那裡，暗香浮動，極為輕淡，若非神識靈敏，根本難以察見。

　“這是……”

　李柃靜靜看著親人重逢的這一幕，心中忽有感應，照見異香。

　一道朦朧的身影悄然浮現。

　李柃定睛看了過去，但見一個身姿婀娜，仙姿玉顏的絕色女子寂然站在燕笄身後，其形亦幻亦真，宛若水中倒影，隨著時空的輕漾而泛起波瀾。

　她的身後，九道巨大虛影飄然，如同孔雀開屏般伸展開來，雪白的皮毛上浮動著幽幽熒光，即便處在冷寂幽玄的虛空也清晰可見。

　下一刻，女子的身影變化，顯現出法相，竟然是一隻身姿優美修長的天狐，以典雅的姿勢蹲坐，眼神沉靜。

　祂似乎察覺到了李柃的注視，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間，李柃冷哼一聲，神魂出竅，在慕青絲和胡姤絲毫未覺中潛入其識海，來到那隻巨大的白狐面前。

　“閣下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竊居胡嫪元神之中?”

　其實他心中已經隱隱有所猜測，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果然，那白狐開口道:“李道友，我便是胡嫪，何來竊居之說?”

　這尊法相說話之間，身上幻影再變，竟又再一次顯現出了人形。

　李柃認真觀察其面貌，果然和胡嫪有著七八分的相似，但其所擁有的傾國魅力卻是胡嫪所不曾擁有的。

　李柃徹底不管其皮相，轉而辨別元神，果然從中發現了熟悉的氣息。

　他徹底明白了，眼前這尊法相，的確正是胡嫪。

　但，祂又並不僅僅只是胡嫪那麽簡單。

　胡嫪原本就是某位大能的轉世，經歷百劫千回，不斷托生，沉淪於塵世苦海間。

　幸得真我唯一，不移不變，萬千年的時間尚還不足以將其徹底磨損，這才保留了些許底蘊下來。

　化神大能的力量非同小可，即便是些許底蘊，落在後世也是相當了不得的稟賦，因而胡嫪才會展現出連李柃都看重的資質。

　“你是天狐妖後！”

　李柃神色凝重，猜到了對方的身份。

　妖後淡淡一笑，絕美的容顏上帶著幾分緬懷，似乎想起了往昔:“不錯。”

　李柃道:“你當年借助秘法轉世托生，躲避仇家迫害，所以獅虎兩族和妖國高層才會那麽忌憚狐妖一族。

　然後他們陸續應劫灰灰，後世子孫也逐漸淡忘了祖訓，懶得追尋你下落，這才讓你有了喘息之機。

　但是幾萬年的不斷輪回，令得你底蘊喪盡，若非當年曾經達到過化神境界，恐怕早已迷失。

　而今，你借助我為胡嫪準備的宿慧香，得以覺醒過來。”

　妖後道:“確實如此。這一世，我不但脫離了妖國，還覺醒前世今生，集合百世輪回積攢下來的底蘊，凝煉九尾道果！

　雖然我過往的大部分力量都已經散失，但只要這一種子還在，遲早都能恢復，到時候我會好好報答你的。”

　李柃沉默。

　他沒有想到，真相竟然會是這樣。

　良久，他才問道:“那胡姤怎麽辦?她從始至終所認的都是胡嫪，未必能夠接受。”

　妖後道:“這也正是我為難之處，所以才要偽裝，不過輪回本就是如此。

　一入輪回，前世皆空，過往所有的血緣，親情都要有所了結，尤其是我等這般真我唯一的修士，更加不會讓它沾染己身，平白的阻礙道途。”

　輪回之法是一條紅塵之中打滾爬摸的道途，最大的弊端，便是會有多世之身，衍生諸多命魂。

　這就好比一個人精神分裂，誕生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意識，容易彼此衝突。

　由此而造就的胎中之謎是其一，不同肉身所攜帶的因果則是其二。

　經歷的輪回次數越多，與這個塵世的互動也就越發頻繁，人劫的力量如同千絲萬縷，交織成為一張巨大的羅網，令人難以掙脫。

　即便化神大能墮入輪回，也存在著徹底迷失的風險，那是因為他們雖然真我唯一，但卻仍然還需渡劫，而且還是天劫之外的人劫，詭秘而又莫測。

　不過這一次，妖後當真是托了李柃的福，才能得聞宿慧香，徹底覺醒過來。

　李柃歎道:“我從一開始就察覺到胡嫪身上具有某種特殊的力量，想要將其納入麾下，好生利用一番，但卻沒有想到，他是你的轉世身之一！

　本來我還以為，那是肉身血脈所帶來的力量……”

　他自己說到這裡，其實也已經回味過來。

　普天之下，萬眾生靈都是大能化身和轉世之身，原初根本沒有凡俗存在！

　元嬰境界還原本來面貌，修出法相，而後進化到化神境界的法身，往往呈現出各種天地奇觀，珍禽異獸，遠古魔神的形態，也是因為這一原因。

　如若說肉身是血脈的傳承，那麽法相和法身便是元神的傳承，古之大能正是依靠這種力量，把自己的靈性本源延續下去。

　從凡俗現實的物種演化，到神話傳說，盤古大神化為萬物，皆是此理。

　哪怕一名普通不過的平庸凡人，都是古之魔神血肉與元神所化，否則不會擁有精神意識，不會擁有靈性和智慧。

　在這當中，區分物我，是至關重要的事情。

　真靈沉寂，就化作了他人，真靈覺醒，才能做回自己。

　正所謂，來時糊塗去時迷，空在人間走一回。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

　此前的妖後，胡嫪，如今的燕笄，本質上都是同一存在，多位一體，不分彼此。

　但是因為擁有我執之念，各自的心靈和意識有了差別，就開始誕生出差別。

　直到得聞宿慧香，彌合了這當中的差別，才令得其元神圓滿，重新歸一。

　李柃略作思索，對她道:“你如今已得宿慧道果和累世底蘊，重新凝出九尾，假以時日，必能成就元嬰，甚至再臨法身之境。

　且按照燕笄身份偽裝下去，待到那時再說。

　至於胡姤這邊……”

　妖後知他心意，嫣然一笑道:“你放心，我會好生偽裝，不會令你和她為難的。

　這原本也是我所擔負的因果，要將其消除，才能圓滿。

　而且……築基境界和元嬰，化神的時間，始終都是不同的。

　短短幾百年，轉眼即逝，我會好生以胡嫪和燕笄的身份，將其作為長姐對待，也不會讓宗內弟子和外人生疑，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果然不愧是曾經的大能，想得比李柃此前考慮的還要周到。

　李柃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她所言。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和胡姤解釋這些前因後果實在太過麻煩，而且容易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既然她認為復活的是她的弟弟胡嫪，那就索性一直這樣認為下去。

　這也是大能變化萬千的本領，當中有個學名，正是所謂之應化身！

　因緣而起，應劫而生，投生顯化在物質的世界，借助身份，了結這場因果。

　就仿佛……仿佛遊戲紅塵一般！

　胡嫪是角色，妖後則是操控角色之人，要了結因果，證得圓滿，必須按照任務線做下去。

　與妖後達成協議之後，李柃對她的警戒之心稍減，畢竟他對自己的天賦神通有信心，也曾經和幽天化身打過交道，知道輪回轉世是怎麽一回事。

　不過至此他都還不知對方名號，不由又問了一句。

　妖後道:“我名九祗，李道友直呼我名即可。”

　……

　不久之後，胡姤帶著燕笄離開，李柃站在庭前的屋簷下注目良久，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慕青絲察覺出幾分不對，問道:“夫君，怎麽了?”

　李柃道:“林柔娘如今何在?”

　慕青絲感覺奇怪:“柔娘不是被你安排在卻羅山中避世清修嗎?自從上次冥宗大舉進攻，想要找回她之後，你就從天庭那裡討要了一些封印之法，將她藏了起來，這也是為了斷絕冥宗那邊的感應。”

　李柃道:“她身上還有些許隱患未除，我突然有些擔心。”

　沒有錯，他對妖後九祗沒有什麽可擔心的。

　對方雖然曾是大能高手，但淪落至此，已經沒有什麽神通本領，需要一段時間來恢復。

　自己和她之間也沒有什麽利益衝突，甚至還有恩於對方，這份因果未償，就算起了什麽別樣的心思都不至於為難。

　但林柔娘的來歷大有問題，卻是可能存在著些許隱患。

　這隱患，或許比自己之前所想的還要藏得更深！

　李柃可是清楚記得，自己一開始並沒有察覺出燕笄氣味有什麽不對，是在聞過宿慧香，融合前世今生之後方才有所發現。

　如若幽天意志藏身在其中，將來的某一天就有可能爆發出來。

　李柃想了想，乾脆把妖後的事情告訴了妻子。

　慕青絲聽聞，立刻就明白了李柃在擔心什麽。

　他這是從妖後聯想到了林柔娘，更加深刻的理解了本尊應化的原理和種種表現，也知道了聞香天賦有可能錯漏的地方。

　那就是那些靈蘊和香魄未成，尚未組合成為原本的模樣，因此也不會呈現出幽天的特質。

　而一旦其發生轉移和組合，覺醒前世宿慧，那就有可能爆發。

　“那該怎麽辦才好?”

　慕青絲聞言也有些擔心，幽天可不比尋常大能高手，如若林柔娘這邊隱患爆發，那可是要出大問題的。

　李柃卻道:“這的確是一樁麻煩，但未嘗也不是個機會，你想想看，我的索命香是從何得來?”

　“它是從幽天那邊……”慕青絲微怔，“夫君，你想要竊奪更多幽天的力量?”

　李柃目光炯然，道:“不錯，其實冥宗為何急於奪回這具化身，甚至不惜大張旗鼓來攻?原因恐怕不僅僅只是當中藏有林柔娘的元神那麽簡單，還有那林柔娘根本就是真正的幽天應身，不同於尋常尚未覺醒的轉世之身！

　輪回之法當中，轉世之身絕非唯一，一個大能高手修煉此道，不轉個千百世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古老，當中因果承負，底蘊多寡，只有他們自己才清楚，外人也不能輕易得知。

　大多數情況下，那些轉世之身都是無關緊要的，用完過後即可丟棄，但當中必然會有一些特殊個體殘留著部分靈蘊，甚至有可能機緣巧合，保留著完整的道果！

　一旦將其中靈蘊截胡，那些道果便要永久喪失，甚至有可能使得本尊拚圖殘缺，失去相應的力量！

　正常而言，外人很難做到這一步，這也是天庭得知林柔娘在我手裡，也沒有打她主意的原因。”

　慕青絲道:“天地二魂才是承載這些力量的關鍵，一旦喪命就會重歸天地，命魂則是轉世之身所獨有，如若能夠收回，就能給本尊帶去更多本源，借以增強實力。

　過去正道追殺幽天，也不過是阻止其轉世之身覺醒而已，只要打掉，就算是成功。”

　李柃道:“但如今，我意外得到了度化的力量，更在前往聚窟洲一趟之後，掌握了招魂之法，將其融煉一體，成為宿慧香！

　或有可能令得這一化身覺醒，成為真正的個體！

　也有可能利用招魂之法將其截下，利用噬魂之力將其吞噬，再用度化之力將其融合……”

　慕青絲驚道:“那這不就巧了嗎?”

　這些力量， 幾乎都是魂道秘法當中的極品，李柃恰好全部擁有！

　而且他本身還與幽天存在著些許糾葛，有著天然的因果。

　其實李柃自從上次竊奪即死法則之後，就隱隱有些察覺，自己的度化之力對天地二魂有著微妙的作用。

　但那時候他的拚圖也還不完整，掌握的力量並不足以操持元神，做到喚醒前世記憶的程度。

　如今在妖後身上實證一番，方才恍然驚覺，自己的力量從此至終都能克制幽天，克制冥宗！

　因為冥宗之法本就偏向陰性，乃是精神之屬！

　而香道，亦是發源於太初幽蘭，與彼岸花毗鄰而生！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一條線索串聯起來，仿佛前世今生，許多東西早已注定。

　正好此前給燕笄煉製宿慧香，還剩下一些材料，李柃當下再度閉關，又煉製了一小份，這才帶著它去見林柔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