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那正是江南最爛漫的春日時節。大戶人家的公子哥錦衣怒馬遊山玩水,好不快活。錢塘江岸南面兒一間低矮破舊的南房裡,錢常來一手拿扇賣力的扇著,一手握著藥罐兒把。不多時,爐火猛竄,藥罐兒裡的湯藥咕嚕嚕作響。屋裡終年不見陽光昏昏暗暗,加之江南潮濕,牆皮早已脫落了,牆上凹凸不平。人食五谷雜糧,活得百歲便是長壽,況且於此屋內常住,豈有不病之理。錢常來雙手端著盛滿湯藥的碗,小心翼翼扶起病倒的老母,喂服了湯藥後,牽來老牛扛起犁頭,急匆匆趕去凌家員外的田地。
錢家三代人皆為貧農,到了錢常來這一代人,則貧窮更甚。家裡頭本五口人,卻在多年前的瘟疫中,老父、兄長、兄弟三人,先後死去,獨剩錢常來與老母相依為命。自錢常來記事起,家裡頭頓頓缺糧,極不容易長大成人了,老母又漸以老去。侍母至孝的他,眼見老母病體一日不如一日,無奈下,經人薦之,去了極負名望的江南富甲大戶,凌府凌員外家做了個長工。
凌家老太爺,原是朝廷吏部侍郎,乃是皇帝重用之臣。凌老太爺厭倦了朝中黨爭,遂辭官歸隱,於老家海寧錢塘縣經商。其人智慧非常,短短數年間,成了名動江南的富甲,到了其孫凌員外這一代,聲勢可算是到了頂點。凌員外老父早亡,上頭有個老母,因之,侍母至孝,幾近百依百順。
凌家老母姓“李”,本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家裡頭信奉釋道,從小耳目渲染的李氏,常年青燈食素拜佛念經,常告誡凌員外:要好生對待傭人。凌家業大,光傭人多達百多個,凌家上下皆感念老夫人,久之,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善人。人皆道,凌家老夫人菩薩心腸。
於貧農錢常來來說,進了凌家的門,總算是不愁餓壞了,也有銀子給老母瞧病了。因之,錢常來平日裡放的勤快,府裡府外的替凌家幹了不少事。凌員外留意到此人實誠,遂讓其做了大夫人的管家。凌員外八房妻妾,諸如錢常來這樣的小管家很多,倒不是甚不得了的事,卻於對錢常來則甚為重要,每日盡心盡力,大夫人使喚得順手,喊著喊著叫成了“錢老二”,因其排行老二。自此,錢老二的日子也漸以好轉。
光陰不久,錢家老母因病辭世,最為遺憾的是不能看著錢常來成家立業了。
和老母相依為命多年,錢常來自是十分傷心,不過一切總會過去的。自此,心中倒也少了一份掛念,幾年後,做了凌府的總管家。
凌府百十個傭人,除了凌府主人外,皆聽從錢常來調遣。自家乃是貧苦出身,靠著一股兒實誠直到現在,因此,他一改過去的總管家王仁義的苛刻之風,總是以寬厚待人,如此一來,眾人皆道錢常來好人,王仁義成了惡人。
王仁義做凌府總管家多年,竟被貧農錢常來頂替了自家,心裡頭甚為不平。為此,王仁義私下見了幾回凌員外。凌員外見此人在凌家多年,本欲讓王仁義重做總管家,自家也私下與錢常來細聊了一番,欲讓錢常來做個二管家,錢常來倒也沒甚不情願的,他已經很滿足了。奈何,凌府上下的傭人皆擁戴錢常來,不得已,此事作罷。有鑒於此,王仁義再無顏面留在凌家,辭了差事。
本當是此事了結,王仁義不是善茬,越想越覺得心裡頭不舒服,久之,生起了大怨恨,時刻想著報復錢常來,奈何自家已非凌府的人,如之奈何。
歲月如梭,
天已轉秋,起了些涼意。王仁義做久了凌府管家,自是再不能吃下苦頭,久之,王家夫人整日裡絮叨著,嫌王仁義不勤於勞作。 “我原先是凌府總管家,豈能再行那貧苦人的事。”每每王仁義皆如此回復。
那日,王仁義鄉下來的外甥女投親,道是“家鄉久旱無雨,田裡頭顆粒無收。”王仁義當是拜會故戚,才知是來討個活路兒的。王仁義愛財惜財,心裡頭自是不願意,面皮上倒是客氣得很:“家裡頭添副筷子的事,無礙無礙。”
王家外甥女姓程,單名一個“瑜”字。因排行第四,熟悉的人都叫她“四姑娘”。四姑娘上頭有三個姐姐,下頭有個兄弟。家中老父老母寵溺男子,厭惡四姑娘,倒不是四姑娘懂事兒,反之,是兄妹幾人中最伶俐孝順的。奈何逢災荒年頭,家中老父老母務必要養活男子,道是:男兒乃正宗香火。上頭又有三個姐姐,因此,隻得投靠舅父王仁義,不至於餓壞了。
王家夫人生得懶惰,每日隻做一頓飯,灶台上甚大的鐵鍋裡近溢的一鍋飯,如此一來省的早飯和晚飯。家中碗筷桌椅面兒上,有一層塵土,手指頭能書字。
自那日四姑娘來後,一改過去之習,亮堂了不少。王仁義倒是喜歡上了外甥女,悄悄細看時,發覺五官倒也生得清秀,忽地,腦海中生了一計。從那時起,王仁義視去已出,百般討好。時日長了,自幼無人寵溺的四姑娘甚為感動,一心要報答舅父。
秋露臥草,微風熏人,王家屋內。
“舅父可曾虧待於你?”王仁義。
“舅父待我情深義重。”四姑娘。
“這其一嘛,你是我親外甥。這其二嘛……”王仁義停頓了下,似有難言之隱。
“是不是有難言之隱?”四姑娘道。
“唉!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王仁義歎了口氣道。
“到底是什麽難言之隱?”四姑娘道。
“此地有一戶大富人家,主人姓凌,舅父原先是凌府的總管家。誰知,一個叫錢常來的陷害舅父,無奈下,隻得辭了差事。其實陷害我王仁義算什麽?主要是此人惡貫滿盈,如不將他拉下馬,怕是以後凌府上下無安寧,”王仁義。
“我一介女流又能做什麽呢!”四姑娘。
“此人生得色心,尚未成家…”王仁義。
“舅父不是讓我下架他人吧?”四姑娘。
“非也,你只需接近此人,使他對你注目,凌府家規森嚴,如此一來他便不能再任總管家了。”王仁義。
“舅父這是哪裡話,我雖一介女流,卻也知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怎能行這樣的事。”四姑娘。
“瑜兒,此人是個惡徒,算是懲罰他。”王仁義。
“惡人自有天收,何須你我。”四姑娘。
王仁義越發覺得外甥女正直,遂向程瑜跪了下來,不應承便不起身。程瑜心善,無奈下,隻得點頭。
月光柔和,晚風清涼。
凌府二夫人的管家姚老碎,前頭帶路,領著四姑娘進了凌府的大門。臨行前,王仁義使了五兩銀子。
第二日的雞鳴時,和過去一樣,凌府百多個傭人橫五豎十的站成一排排。四姑娘新來的丫鬟,和二夫人的管家同站於後。不多時,一襲青布長衫的人走到最前頭,語氣平和的向眾人說了說今日府上的瑣碎事兒。
姚老碎悄悄對四姑娘說道:“前頭說話的人,便是錢常來,府裡主人們都叫他錢老二。”
四姑娘踮起腳尖在不遠處細看時,此人生的面善敦厚語氣祥和,若觀其外相,實在與舅父所道甚遠。姚老碎卻對她道:“此人是笑面虎,千萬不可因其外相蒙蔽。”
四姑娘點點頭,未語。
不多時,話畢。錢常來快走了幾步,特意對新來的四姑娘說道:“你就是程瑜?”程瑜點點頭。
“你舅父姚老碎已將經由說了。”錢常來。
程瑜聽罷,一臉疑問的看著姚老碎,心想,他怎麽成了我舅父?姚老碎機靈,似乎明白了程瑜的疑問,使了個眼色,暗示程瑜不要說話,程瑜便再不語。
“我和你一樣,都是貧苦人家出身,你不必拘謹。府裡規矩多,你初來乍到要小心謹慎。”錢常來平緩的說。
“知道了大管家,我會小心謹慎。”程瑜。
說完,各自散去。
凌府供奉佛爺的房屋,老夫人李氏常在此禮佛,錢常來便讓初來乍到的程瑜於此做了個差事。程瑜機靈活潑,日子久了,老夫人甚為喜歡。
姚老碎見此,心生一計。一日,對程瑜說道:“老夫人倒是很喜歡你,如此,機會來了。”
程瑜不解:“什麽機會來了?”
“你忘了舅父交代的事了?”姚老碎說道。
“此人不像舅父所說的那樣。”程瑜道。
“你可不要讓他表象蒙騙了,況且你答應過舅父的。”姚老碎道。
“那我該怎麽做?”程瑜道。
“過一陣子,你只要與老夫人出來散步便可。”姚老碎道。
程瑜點了點頭。
夜裡,姚老碎手裡拿著些許酒肉來到了錢常來的屋內。滴酒不沾的錢常來,擋不住姚老碎的熱情。一個滴酒不沾的人,太容易喝醉了,不多久,屋裡來了一個丫鬟,姚老碎將錢常來置於床上,讓丫鬟解開衣扣,辦成錢常來酒後無德的現場後,自家出門走了。
程瑜依照姚老碎的吩咐,攙扶著老夫人閑布,忽聽得屋內一女子大喊“救命。”凌家老夫人平生最聽不得“救命”二字,快走了幾步,聽著聲音到屋裡一看,不堪入目。那丫鬟見是老夫人,越發哭的聲音大了,抱著老夫人的腿:“老夫人你要為我做主啊。”
“這到底是怎麽了?”老夫問道。
丫鬟指著爬在床上的錢常來:“管家叫我到屋裡來,說是有事安排,不想我來後,他竟要……”
凌府家規甚嚴,老夫人聽罷大怒,不多時凌員外也來了。當日夜裡,凌府召集一乾傭人,老夫人放著眾人的面,說了此事。一開始眾人倒有些不信,幾個男丁抬來仍不省人事的錢常來,澆了一桶冰水,錢常來這才清醒了過來。
“這是何事?我怎麽在這兒?”錢常來一臉疑問的問道。
“行了,我親眼所見,你不要再偽裝了。將你的所作所為,當著府裡所有人,說道個清楚。”凌員外道。
“員外叫我說什麽?”錢常來道。
“事實在眼前,你還敢不認?”凌員外道。
言罷,凌員外叫丫鬟將事情經過一一說了個清楚。任憑錢常來如何解說,凌員外都不聽信。
“我平時滴酒不沾不勝酒力,是你讓我喝的酒,你向員外說個清楚。”錢常來對姚老碎說道。
“你可不要血口噴人,我沒有離開房門半步。”姚老碎道。
一怒之下,凌員外要將錢常來逐出府門,卻被姚老碎打斷了:“員外,據我所知,錢常來這些年私吞了不少府裡的東西。”
錢常來聽罷怒了,當即指著姚老碎痛罵:“無恥,小人。我可算明白了,叫我喝酒是假,趁我酒醉嫁禍是真。員外,姚老碎陷害我。”錢常來極力向凌員外解說著。
但凌員外此時,根本便不再聽信錢常來的話,卻對姚老碎道:“你盡管說來。”
“員外若是不信小人,可派人到錢常來房中搜一搜,是真是假,到時自會見曉。”姚老碎道。
半柱香後,男丁果然從錢常來的床下搜來一個小木箱,打開後,凌員外大怒。金條、銀子, 幾個夫人丟失的些許首飾,整整齊齊擺放在箱子裡。盛怒之下,將錢常來送進了大牢。
起初,牢中公人並未動刑,只是每日審問。一連半月余,錢常來拒不畫押,隻道是“陷害我。”如此一來,府衙毫無計策。某日夜裡,牢中來了一人,往牢中公人手中偷偷塞了一錠銀子。
第二日正午時,牢中十八樣刑具動了個遍,錢常來皮開肉綻,但卻仍不松口。無奈下,牢獄公人隻得趁錢常來昏迷不醒之際,強行按了手印,畫了押。知縣大人重判十五年監禁。
常言說的好“衙門朝南開,於錢有理莫進來。”
凌府乃江南富甲,府門裡頭規矩甚多,諸如丫鬟仆人私通之事,敗壞門第,自是不能通融,況且錢常來私吞凌家財物呢。
半年來,除凌府上下仆人外,倒沒人念叨過錢常來,只是程瑜心裡頭始終耿耿於懷,幾近不能入眠。王仁義知曉後,可是樂壞了,但並未再回凌府。姚老碎因揭發有功,接替了錢常來總管家的差事。
姚老碎機靈刁鑽,伺候的凌府主人眉飛色舞;對凌府仆人卻呼來喝去,時間長了,仆人私底下對姚老碎沒有好話。
有人說:“姚老碎在,仆人沒有好日子過。”
也有人說:“有了姚老碎,既當了凌府的狗,又當了凌府的總管家,凌員外值了。”
還有人說“錢常來是被姚老碎誣陷的。”
凌府仆人言語間,說什麽的都有,但都是私下,沒人敢站出來說。面皮上,都對姚老碎甚為客套,獨程瑜不理睬姚老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