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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皇弟》第107章連雲道裝神弄鬼
  無論什麽時候,從來沒有一條通向未來的康莊大道,但是我們卻總在迂回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不管天翻地覆,生活還得繼續。

  ——摘自齊王回憶錄《我這一輩子》。

  正德二十三年五月,《大明晚報》第二版左下角這個不起眼的地方刊登著一則消息:正德二十二年(1532年)冬,白蓮教徒藍廷瑞與鄢本恕、廖惠率教眾作亂,此賊妄稱順天王,詐稱擁眾十萬,鄢本恕稱刮地王,廖惠稱掃地王,下置四十八總管,現流竄川、陝、湖廣三省偏遠山區,藍廷瑞,保寧(今四川閬中)人,又名藍五……

  雖然如今是公認的正德盛世,但這些年氣候反常,災害不斷,一年隻發生一兩次大災,那都是好年景了。畢竟交通沒有後世方便,一些偏遠的地方時不時會冒出一兩個亂臣賊子,這也算不得大不了的事情。正因為如此,這種消息吸引人眼球的時間有限。

  因此這消息並沒有引起北京城裡老百姓過多的關注,最多是添了一點茶余飯後的談資。果然沒幾日,新的談資又出現了,這件發生在四川的民變就被善忘的芸芸眾生忘得個一乾二淨,沒有人知道這背後掩蓋著多少見不得光的東西。

  ……

  山幽觀天運,

  悠悠念群生,

  終古代興沒,

  豪聖定能爭。

  連雲道一直是川陝官道。自北魏時期新開鑿此道以後,連雲道上一直是暢通無阻。連雲道從陝西寶雞向南,到達鳳縣鳳州鎮後折向東南,越柴關嶺進入漢中留壩縣,再經勉縣到達漢中。

  往日裡這條官道上過往行旅客商、成群結隊的駱駝隊、上百的馬幫,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好一片熱鬧景象。不過現在已是深秋,再加上陰雨連綿使得道路泥濘,路上行人比尋常少了很多。淒風苦雨中,卻有一隊馬車在泥濘的黃土驛道上艱難地行駛。

  沿秦嶺綿延東西數百裡的山巒疊嶂起伏,平日裡卻是一路風光,此時卻被蒙在似霧似霾的雨簾裡,遠處被雨淋得黑沉沉的柴嶺關老城牆和城上鋸齒樣的堞雉巍然兀立著,時而被緩緩飄過的團雲遮蔽,時而又透過雲縫綻露它帶著威壓的崢嶸,這座歷經千年的古城關沉默地望著這隊馬車。

  道路兩邊滿山枯老的荊樹,三尖兩邊形似手掌的葉片或橙或紫或黃或赤,時而在沙沙的雨中簌簌抖動,時而在涼透了的秋風中搖曳著濕漉漉的枝條。偶然從谷口襲來一股賊風,卷起驛道旁樹上五彩斑斕的葉子,像受了傷的蝴蝶被什麽無形的掃帚猛地掃起來,又無力地隨著濕涼沉重的雨水向護衛馬車的軍士身上砸下去。

  幾十名護衛軍士都是一色新的毛呢軍大衣,外穿著同樣墨綠色的橡膠雨衣,把身上裹得密不透風。只是泡透了的牛皮高幫軍靴踩在淌著黃泥湯子的沙道上,發出咯咕咯咕古怪的響聲。不過看他們的動作便知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精銳兵士,盡管是這樣淒冷的天氣,走這樣的山路,卻絕沒有一個人倚傾歪斜踉蹌不堪的。

  馬車很普通,黑黝黝的並不起眼。但每輛車的前後五步都有一個人夾車而行,連腳步都像校場操演似的踩著一個節拍。偶爾有人“咕咚”一聲,結結實實摔在泥水裡,也都是一挺身跳起來,目不斜視地背好步槍繼續走路。

  隨在車隊最後邊的是掛著中將軍銜的成都軍區司令時源。這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四方闊臉上皮膚有些黑,一臉的虯髯如同鋼針煞是威猛,兩道濃眉如同用毛筆畫上去的短粗,眼角的眉梢隻稍稍向上一挑,眉宇間就透著一股子冷峻和傲岸。此刻大雨磅礴,豆大的雨點打得他露在雨衣外的頭髮有些散亂,濕漉漉的直垂到背後,貼在雨衣上不時往下滴著水。

  時源作為朝廷武官中的三品大員,照規矩滿可以坐馬車的,但他選擇了騎馬。也許是護衛差事緊要,也許要給自己麾下的兵士作表率,除了坐下一匹黑色的安德魯西亞馬,其余遮雨器具與兵士一模一樣。他騎在馬上雙目端視遠方,右手握著冰冷的劍柄,像是在思索著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想。

  正在此時,山谷中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循聲看去,不一會前頭路上一乘飛騎打馬狂奔而來,泥水滿身的棗騮馬剛剛站穩,一個哨騎模樣的軍士立刻滾鞍下來,抬手向時源行一軍禮,大聲稟道:“報告司令,前方三裡處牧馬河和許家廟的三岔河口漲水,石橋衝塌了。這裡的馬車過不去,請司令示下!”

  “幹啥吃的!當兵的逢山開路,遇水造橋,這還用請示?”時源勒住馬,盯視著哨騎,又問道,“劉副官,通訊班還是聯系不上嗎?“

  “報告,我們一直在呼叫,但從昨天開始,對方就沒有答覆,恐怕是對方的電報機出了意外!”劉副官挺直身體大聲回答。

  “特麽的,搞什麽名堂!”時源皺皺眉頭,然後說道,”這樣吧,你立刻和許家廟那邊的驛站聯絡,右都禦史彭澤今早已經到了那裡。這是軍機處江次長派下來的差使,你們仔細著了!”

  “是!”

  說完這些,時源在心中暗自吐槽:右都禦史彭澤是當今皇上欽點處理這次四川民變的欽差大臣,讓自己迎接倒也說得過去。護衛十幾輛這麽普普通通的馬車,十幾個太監,竟然驚動了軍機處國防部次長江彬親自來電,勞動自己這位野戰軍中將奔波三百余裡親自接應,怎麽看都有些蹊蹺!不過一是軍令如山,二嘛,看在老上司的份上,他也隻好勉為其難了。

  劉副官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說道:“司令,屬下知道差事要緊。不過方才屬下到河邊看了,牧馬河漲得太凶,前頭打站兵士幾次搭橋都沒成功。馬連長讓我請示司令,是不是往北繞道從磨子橋過去,那邊的橋修得結實……”

  時源聽了一時沒言聲,擺手命車隊停下,方才對劉副官說道:“劉勇,走,帶我去看看。”

  “是!司令。”

  於是二人打馬一陣急行,約走三裡裡遠便聽見牧馬河激流的咆哮聲傳來,又往前趲行二裡地,果見牧馬河橫垣在前。時源指揮的部隊是野戰部隊,隸屬皇帝和軍機處雙重統轄,主要負責對外作戰,屬於機動部隊。野戰軍和國內鎮守地方的部隊不同,他們可是名符其實的“禦林軍”,屬於禁軍序列。他這幾年雖駐兵成都,但幾乎每半年都要進京述職,不知從這裡經過多少次。他從來也沒見過這條溫馴如處子、芳草蘆花遍布河床的牧馬河會變得如此猙獰。

  只見淅淅瀝瀝的雨中,呼嘯的洪水仿佛受不了兩邊夾岸岩山的擠壓,從西南狹窄的河道衝決逆波直瀉而下,在許家廟一帶三角盆地陡地一個轉彎,又向迅速東南折下。從秦嶺洋河支流匯下來洪水混濁得像稀粥,也從這個狹窄的三角地入牧馬河,兩股水匯融相激,撞擊起丈余高的浪花,不勝躁怒地在這個三角大潭中追逐。

  滾滾波濤像一鍋翻花沸沸的水,焦急地、沒有規律地旋轉滾淌,四處尋找著發泄的出口。河濤的狂嘯聲、拍岸聲,水底巨石的滾動聲,混混沌沌融成一片,在暗得黃昏一樣的天穹下,顯得異常令人恐怖。令人不寒而顫。

  此時此刻,三十余名前軍工兵戰士疲憊不堪地站在被震得簌簌發抖的岩石梯道上,手中拿著鐵釺、斧子、搭鉤等造橋工具在忙碌,可依然徒勞無功。再看岸邊道上,七零八落地放著不少麻包蒲包,看樣子已經幾次試過造橋,二十幾根碗口粗的樁木像草節棍兒做的漂在水上時沉時浮。

  富有經驗的時源略一看這情形,便知自己“遇水造橋”的指令絕不可行。他凝神望望對岸,也隻一箭之遙,卻是水霧彌漫看不清楚,影影綽綽對岸似乎也有人向這邊眺望。時源回頭問道:“劉副官,那邊是彭大人的人麽?”見那劉副官一臉茫然,知道他聽不見,時源用馬鞭捅了捅他,又指指對岸,用詢問的目光看看劉副官。

  “啊!”劉副官這才醒悟過來,趕緊大聲道:“司令,那就是川陝總督衙門的人,來了有一個時辰了,方才在那邊造橋也不成,喊話聽不見……”正說著,對面幾點紅光一閃,似乎放了幾枚信號火箭彈,大約中途被雨水打濕,大多數火箭都飄飄搖搖直接墜落了河裡,只有一枝射到岸邊。

  一個兵士忙跑過去撿起來,雙手捧給時源,說道:“時司令,是那邊發射過來的箭書。”

  時源接過看時,見是箭杆上一條麻繩縛著一個油紙包兒,心知必是新任川陝總督彭澤的手書。展開了,用雨披遮雨讀時,卻見上面寫著:”抱歉!隨行電台損壞了,無法聯絡貴部,時將軍不必造橋,請繞道磨子橋,明日晚抵鐵爐壩驛站即可。川陝總督彭澤,正德二十三年十月初三。”

  書信的最後面還鈐著一方殷紅的朱砂印,篆書“彭澤”二字。時源將書信收進兜裡面,仰面望了望愈來愈暗的天色,長長籲了一口氣,說道:“特麽的,彭澤這書呆子幹啥吃的,偏偏這節骨眼上電台壞了,真是成事不足。劉勇,用火箭回信彭總督:就說時某謹遵命令,今晚我部宿茶鎮,明日黃昏前一定趕到鐵爐壩,請彭總督放心。”

  說罷,撥轉馬頭返回原地,命車隊就地由舊驛道北折,幾乎貼著兩邊崖壁,眾人頂著寒風凍雨蜿蜒向西前進,直到天色黑定,一行人才抵達茶鎮。這是坐落在秦嶺群山中的一個小鎮,東有妙高峰俯視,西有石牛山屏障,中間一帶平川,洋河沿鎮邊穿過。平時有山有水的倒是個好地方。這是洋河的上遊,和剛剛狂暴的牧馬河相比,河面更寬,水激河底巨石浪花翻飛,看上去流量比三條牧馬河也不止。樣子嚇人,其實最深處也不過齊腰。

  時源的隊伍到了鎮邊,第一件事就是讓劉副官前去察看鎮北的橋,沒多久便聽劉副官回說大橋完好無損,隻橋頭兩邊凹處因為漲水溢漫了兩支分流,水深不過沒膝,馬車完全可以平安通過。時源頓時放下懸著的心,此時松一口氣,他才覺得饑腸轆轆,望著雨幕中的茶鎮,一時倒犯了躊躇:

  馬車上坐著四川鎮守太監韋興等十三名太監,這些人都是引發四川民亂的要犯,乾系重大。說起來,這囚犯坐馬車,押送的將軍淋雨,原也有點不倫不類,但這是皇帝身邊的第一寵臣軍機處國防部次長江彬的電令:“密送北京交我處置,不得委屈褻瀆。”

  時源雖然覺得匪夷所思,但也沒有多想。江彬是自己的老領導,在西征時曾經同生共死,歷經患難和戰場拚殺,不能說沒有一點交情。況且江彬名義上也算是自己頂頭上司,面子還是要給的。思來想去,他也隻得遵命行事。

  但這個鎮子裡沒有驛站,軍隊過境地方,號民房居住又是軍紀不允許的,軍紀名文規定是任何時候不得擾民的。這裡還有十幾個太監需要看管,該怎麽安排住宿?時源下馬握鞭,一時間只是沉吟。

  帶隊軍官馬保知道他為難,踩著地上積水過來,笑道:“時司令別犯愁。屬下剛剛看了一下,鎮西有個破舊的關帝廟,早就沒了香火,咱們統共才百八十人,架上帳篷,將就著住一宿,再說有偵察營的弟兄看著,管大夥兒保平平安安。”

  “好!馬保,還是你曉事。”時源臉上綻出一絲笑容,“這十幾個太監都是朝廷要犯,除了韋公公,其他的都住關帝廟。去鎮上尋一家寬敞的客棧包下來,我和軍官看守韋興,兵士們看護那些太監。放心吧,他們不敢逃,也沒處逃,然後分撥兒輪流到客棧吃飯。去吧!”

  於是一行人眾帶著車到了小鎮西邊,果見一座多年失修的關帝廟黑黝黝矗在夜空裡,十幾間廟房雖已破敗不堪,裡邊到處濕漏,畢竟有些地方還算乾燥。時源便命兵士們拆下神龕柵欄點起火來,自己先脫掉了濕漉漉的軍裝,換穿一身黑色便衫,頓覺渾身松快。

  不一會兒,只見去客棧定房子的親兵穿著便衣回來了,便問:“王木村,差使辦好了?”

  “司令,搞定了,就在茶鎮客棧。”那親兵王木柯回道,“我怕驚動人,換了便衣去的。這家是有名的百年老店,前酒樓後客房,不過裡頭已經住了十幾個客人。我好話說了一車,老板死活不肯攆客人。說通天下一個規矩,進店就是財神。所以這店咱們包不下來。”

  “無妨,你可別犯諢,犯了軍紀可是要受處分的,軍法官可不聽你的解釋。”時源無奈的搖搖頭,又笑道,“呵呵,做生意嘛,講究誠信,哪有往外趕客人的道理,這老板沒有做錯。好了,你去選幾個機靈點的把軍服脫了,帶輛車過去,另撥二十個弟兄在外頭守夜。只是小心點,叫人看出我等行藏我是不依的。”

  說罷時源隻披了件雨衣出來,看那天時,雨已經幾乎住了,隻零零星星灑著,霧一樣的細水珠兒在臉上,空氣中微微有些涼意。進了鎮子沒幾步,遠遠地就見到一塊巨大匾額上面寫著——茶鎮客棧,四個字倒也雄渾大氣,只是那牌匾有些年頭了,斑斑駁駁的漆水都掉光了,有些難看。

  店老板早已守在門口,見時源帶著人車逶迤而來,忙迎上來,兩眼笑得眯成一條縫,一邊往店裡讓,說道:“老客辛苦!快請裡頭安置。現成的客房,現成的熱水,洗涮一下,外頭現成的酒菜。您老頭一回來,這頓酒菜不用出錢,算小的為爺洗塵,咱們圖個長遠……”

  在秋雨寒風中跋涉了一天的時源,被這幾句溫馨的奉迎話說得渾身松快,笑著打趣道:“我們都餓得前心貼後心了。先吃飯,別的再說。沒有不出飯錢的理,就是不出,你這掌櫃的照舊會從我房錢裡扣了。你們店家這些把戲,我有什麽不知道的?實話告訴你,我祖上也是開店的出身呢!”

  一句話說得老板笑哼哼的。瞅見車上下來個面白無須的老人,面容有些憔悴,忙上前招呼著:“這天,這路,顛一天可真夠受的。快都進來!夥計們,給客人燙酒。麻三,把那把大銅壺坐火上,這拔客官人多!嘿嘿,下頭人多,樓上三間空著,隻幾個客人在那行令吃酒,請客官們都到樓上用餐。”

  時源見老太監韋興已經下了車,便款步走到他跟前,溫聲說道:“韋老爺子,今晚我們就在這打尖,您……”他回頭看了看客棧,又道:”得了,您是我的老東家,好歹體諒我們這些′下人`的難處,將就些個,明兒天明咱們順順當當趕路,就是回去遲點兒,我想,上頭斷不會見怪的。”

  店主人萬沒想到,這位氣度雍容中帶著威嚴的中年人倒似這車裡人的管家。再看那馬車,也實在算不上什麽華貴,下來的“人物”體態也不顯得怎樣尊嚴。他真的有點迷惘不解了。又仔細打量那位韋老先生,只見身材矮胖,面白無須。這肥胖中倒像有些許浮腫,只見他表情木然步履遲緩地移動著步子進店來。他一進店,立刻招引了所有食客的目光。

  時源咳嗽一聲,向護衛的幾個便裝親兵丟個眼風,帶了四五名親兵不言聲登樓上來。這是三間打通了的酒座,東西牆靠著一扇扇屏風隔子,看樣子原來是用屏風隔開的雅座,臨時撤去了的。靠西南臨街窗前坐著一桌,約五六個人,正在行令吃酒,眾人喝得高興,都有點醺醺的,見他們一行人上來,也都沒有在意。

  時源自和韋興坐了靠西北樓梯口桌旁,幾個親兵在南邊臨窗桌邊,眾人都默默地,沒有一個人說話,看著飯菜上來各自舉箸而食,竟似一群陌生人偶然相聚。倒是老太監韋興首先打破了沉寂,笑著對時源說道:“時老弟,你知道,再往前走,咱家恐怕就吃不到這麽好的飯菜了。多謝你一路照應,送佛還該上西天,能弄點酒麽?”

  恰好酒保端菜上來,時源轉頭便吩咐:“店小二,我這一桌搬一壇子洋河大曲,南邊那桌一瓶,給他們佐餐,樓下用餐的也是一瓶,我們明個兒一早趕路,不能多吃,明白麽?”

  “好咧!”店小二高唱一聲,“給老客上酒嘍!”已經忙不迭便下樓去了。頃刻已安置停當,時源也不勸酒,自己也不喝,隻揀著飯菜自用。韋興卻甚是放肆,他自斟自酌,左一杯右一杯倒滿即飲,好像打算把自己灌醉。時源也不多勸,連眼皮都不抬隻管吃飯。因此,這餐晚飯盡自豐盛,卻吃得十分沉悶。漸漸地,西南那桌客人的行令聲倒漸漸聽進去了。

  “猜謎兒啷個太勞神嘍,”靠窗一個三十多歲的胖子一口四川話說道,“總是曹真人贏噻!今個本是咱們請他吃酒,倒弄得我們都醉了,不行,咱們得換酒令,要先說一個字,加個字又成一個字,去掉偏旁換個偏旁仍成一個字,末後加個俗語不能離題。”

  “幹啥子嘍!”旁邊一個年輕一點,留著八字髭須的也操著一口的川話說道:“廖三,你這不是吃酒,而是難為人嘛!什麽這個字那個旁,囉嗦死嘍,今兒我們齊心合力,搞贏了曹真人,也就不枉了這個東道嘛。”

  時源聽著瞥眼看去,果見那個叫廖三挨身坐著一個道士,也沒穿八卦衣,只在頭上挽了個髻兒,披著雷陽巾,看模樣年紀不過二十幾歲上下,普普通通也改啥特別。不禁暗想:這就是那個“曹真人”了,這麽年輕,能有多少道行?

  正思量著,聽曹道士開口說話了,他一口標準的南京官話,只聽他說:“我知道你們的意思,無非要我多吃點酒好給你們推造命。其實人之造化數與生俱在,非大善大惡不能稍作更易。就拿今天酒樓上這些人,盡有橫死刀下的,我就說明白了,白給人添心事,有什麽益處?還是俗語‘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問明朝是與非’的好。”

  “話是這麽說,我還是想請仙長給我推一推。”廖三笑道,“既然‘今朝有酒’,我請曹真人先醉,呵呵,我起令了!”他唱歌似地吟道,”良字本是良,加米也是糧。除去糧邊米,加女便成娘,買田不買糧,嫁女不嫁娘。”

  吟罷,眾人鼓掌喝彩,八字髭須的書生也笑道:“好!我喻某人今個兒也下海,聽我的……”只聽他朗聲道,”青字本是青,加水也是清。除去清邊水,小心便成情,火燒紙馬鋪,落得做人情。”

  說完,自得其樂地呷一小口,對身邊一個長得乾巴巴瘦小身材的秀才說道:“方四,你自詡陽明先生的門生,今個兒瞧你的了!”

  “有何難哉?”方四搖頭晃腦地笑道,想了想,便吟哦,”其字本是其,加點也是淇。去掉淇旁點,加欠便成欺。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正陪著韋興吃飯的時源心中不禁一動,這些話怎聽著似乎意有所指。時源放下筷子,一手端起粥來慢慢地喝,連對面的韋興也放下酒杯凝神靜聽。時源心裡也想看看這個乳臭未乾的“神仙”有什麽門道,見韋興如此,張了張口沒說什麽,隻胡亂吃著側耳靜聽。

  卻見曹道士以箸擊碗說道:”奚字本是奚,加點也是溪。去掉溪旁點,加鳥卻成ⅰ不見臀宕蠓虯倮鏞桑山妻破扉烹志鷄。”吟罷又道,“憑這些酒令,你們難為不住我曹某人。下一個輪到廖施主了,呵呵,你要說的令我先寫在那邊水牌上,說出來有一字之錯,罰我吃一壇子酒!”

  “好!”

  眾人不禁轟然叫妙。時源這邊十幾個人本來吃飯吃得沉悶,此刻連他們也都停了箸,呆呆地望著那邊桌上,只見曹道士徐徐立起身來,向室中眾人橫掃一眼,看到時源這一桌垂頭喪氣的老太監韋興,眼底精光一閃,卻沒言聲,他背轉身孑提筆在粉牌上疾書了幾行什麽字,把牌子翻了過來,轉臉對廖三笑道:“廖兄弟,請你說出來,看我猜得對不對。”

  看那廖三表情,顯然已經看愣了,這世間真有這樣的神技?他翻著眼皮,搜索枯腸,半晌才道:”相字本是相,加水亦是湘。除卻湘邊水,雨下便成霜。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話音剛落,曹道士已將水粉牌翻了過來,一邊笑道:“呵呵,我把‘亦’字寫成了‘也’字。看來大道沒有圓融啊!”此時眾目睽睽,所有的人都盯向那塊三尺見方的牌子,果然見除了“加水也是湘”中間一字微有不合,其余竟然全部契合。頓時,連時源帶來的人也都嘖嘖稱奇,滿屋都是議論聲。只有時源心生疑竇,他不動聲色,暗中觀察著這夥人的一舉一動。

  廖三幾個人已站起身來,指著牌子笑說:“呵呵,雖然猜中,道長自己說出錯一字罰酒一壇。作繭自縛哉!”那地下擺就的兩壇洋河大曲,其中一壇上的泥封尚未開啟,廖三直接打開了就用大碗倒。那曹道士笑盈盈的也不推辭,等著一碗接一碗喝了,霎時間壇空碗淨,竟是喝的乾乾淨淨。

  那道人已是酡顏微醺,晃晃腦袋對勸菜的廖三說道:“廖三,你不是問功名麽?今個我高興,你說一個字,我來為你推算。”

  廖三答道:“我早想好了,不若道長猜猜看。”

  “是個‘乃’字,是麽?”

  “不錯!”廖三得意地答道,“這個字難拆,倒要請教道長。”說罷還挑挑眉毛,故意挑釁。

  曹道長撇撇嘴,一捋胡須冷笑道:“呵呵,還真是命中注定。你想問的是功名,乃字是缺筆‘及’字,這說明你終身不得及第。”此言一出,廖三臉都綠了。

  站在旁邊的方四笑道:“廖兄著相了,休叫他唬住。哼哼,拆字遊戲,何必放在心上。我乃新學學子,隻信科學,偏不信你這些鬼把戲。曹道長,學生出一個‘也’字,你玩玩看。”

  “這字更不行!這是個終身蹭蹬的字。俗話說,無馬不成‘馳’,無水不成‘池’,雖有‘力’而‘走之’不全,天羅地網布定,令你走投無路!”酒醉了的曹道人似乎言語越發的刻薄。

  “噗”地一聲,方四的一口酒笑得全噴了出來,他又羞又惱,指著曹道人斥道:“好你個牛鼻子,年輕輕的如此搗蛋。你要能說出我的家世,我就服你!”

  “這有何難?你三歲喪父,七歲喪母。”曹道士邊說邊上下打量著方四,又端詳著他的臉,又道,“嗯,你舅母收養了你,想逼你學生意,你又逃回家裡。伯父想吞你家產, 趕你出來,幾乎逼得你自殺。你嬸母和你死去的母親要好,不忍方家絕後,出私房錢資助你外逃,你投奔登萊去找王陽明求學。在山東進學博取了秀才功名。陽明先生去了瀛洲後,你又思念家鄉,返回湖南重拾家業,迎養嬸母,教讀為生,我說的可有一字之謬?”

  方四先還怔怔地聽,聽到後來,兩腿一軟癱坐回凳上,已是面如死灰。喃喃說道:“你……你不是人,你是鬼……聖人不雲六合之外,我不能信你的,你一定在哪裡打聽過我方某人的慘史……”

  那曹道士卻不生氣,他雲淡風輕地哂然笑道:“六合之外存而不論,是聖人不以鬼神說教,不是聖人不懂得。天下億萬廟堂,若沒有靈響,誰肯信他?”說著一轉臉,柞著旁桌看得目瞪口呆的王木村,又對眾人道:“這位兄弟,與曹某人素昧平生。我總沒有可能打聽過他的‘慘史’吧?他也是五歲喪母,繼母不良,挑唆他父親把他逐出家門,這位兄弟流落京師,又輾轉到陝西外蒙,遇貴人收留,從軍打仗,西征路上九死一生,如今積功到從五品,軍爺,你說是也不是?”

  從五品的少校營長王木村已經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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