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強,我就是理。明明又弱又蠢,還敢打攪我睡覺,他就是個死不足惜的垃圾!”
說完,米克還惡狠狠地朝丹尼洛夫渾身是血的遺體遠遠吐出一口唾沫。
而老傅已漸漸震驚到連胸口疼痛流血都忘了,乃至快忘了該怎麽呼吸,要把嘴巴張到最大才能吸進一點少得可憐的空氣。
顧雷亦被震驚到都暫時忘了痛苦,心中總算有了一種顛覆性的明悟:
他們不是無知無德,非因無知而無德,而正因知道,因僅僅一知半解的半知半不知,才形成了如此愚蠢、如此扭曲且如此黑暗可怕的“惡之德”!
幾秒後,老傅完全反應過來,卻不知到底要說什麽,更不知該如何反駁匡正他們黑暗、扭曲、愚蠢的“惡之德”。
他又氣又急,隻覺得眼前發黑,也絕望到無力:
完了嗎?一切都沒救了嗎?難道世界真要完了?
然而,他僅僅退後幾步,就又顫抖著走上前去。
這一刻,他真感覺,若自己真退下去,那才是什麽都完了!
老傅努力鼓起全身勇氣,依舊不願放棄地抬手指著米克,悲哀難過地,半罵半勸地說道:
“你……你……你們,你們,你們到底在說什麽鬼話,你們的科學之神到底是什麽邪神,你們難道真不怕遭報……”
可包括米克在內的所有半超人都已徹底厭煩他的說教。
米克如今的心態比之前更加冰冷堅硬,居然忽地就掄起猙獰的紫色合金手臂,狠狠給了老傅一巴掌,再不念一點舊情。
而只聽“啪”地一聲脆響,顧雷才徹底清醒過來。
在那飛濺的血液和令人心悸的巴掌聲中,他又聽見了那一聲,明明很微弱、卻格外刺耳、曾令他心碎成狂的輕微脆響。
那正是頭蓋骨開裂時發出的滲人脆響。
顧雷慌忙掙扎起身,卻連老傅旋轉著的、無力的、留著血的身體,都沒能接住。
顧雷只能再次無力地跪下,直直跪在老傅趴著的、一動不動的、頭都快轉到身後的破爛身體前。
他顫抖地伸出手,卻連把老傅的身體拉過來、把頭輕輕回正的力氣都沒。
隻一下,隻用精神力掃過一下,隻掃一下老傅那鼻青臉腫、七竅流血、慘不忍睹的胖臉,他就再次心碎欲絕。
又死啦!
又有人死在他面前啦!
又有一個無辜的,一個雖傳統到迷信卻怎麽也算古道熱腸的雲夢老男人,就這樣痛苦地死在了他面前!
而他,還是什麽都沒能做到!什麽都挽回不了!
這一秒,他內心真又混亂到一個極點,也又痛苦到一個極點,更又絕望到一個極點,真感覺什麽都不可能挽回。
隻幸好他內心依舊保持一點清明,依舊記得小白那句異常傷人卻又讓他異常無法否認的話,才沒落得一個心滅身死的悲慘下場。
……
不行,我不能死!
我真不能死!
我沒資格死——
……
可是,活著又能有什麽意義?又能有什麽價值?在這樣黑暗的世界裡又能找到什麽希望?
過一會,顧雷其實沒想著要去找那些半超人討回什麽,無論是賠償還是如今更完全不信的公道。
好不容易回復的理性讓他明白,他現在沒這個能力。
他好不容易才從死亡線上掙扎著爬回來,另一隻腳都還沒來得及拖出死亡線。
甚至,
他都不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 一開始就放棄救助小男孩的他,那麽自私冷漠的他,哪有什麽資格和臉面去斥責他們?
只不過,在漆黑不見一點光亮的絕望中,他依舊有點不甘。
即使他自己也深深認同人性是自私的、生存和快樂對每個人來說都很重要,並對此感到深深的理解和控制不住的絕望,但他仍是既不甘又不願地想到:
為什麽?
為什麽死的總是不該死的人?
為什麽死的是那麽漂亮、那麽溫柔、還那麽對我那麽好的“她”?
為什麽死的不是這樣沒用還自私的我?
為什麽死的是那麽無辜的孩子?
為什麽死的是對孩子那麽含辛茹苦、那麽溫柔無私的一個好父親?
為什麽連那麽好心、僅僅是想替那父親說幾句公道話的老板,也都因多說了幾句話而死得那麽慘、那麽痛苦?
為什麽好人總沒好報、總活不長?
為什麽到今天好人差不多全要死光了,但像楊威那樣的、像眼前這些五顏六色、沒心沒肺的,還能活得那麽無所謂、那麽狼心狗肺、那麽逍遙自在?
這樣注定毀滅的世界還能有什麽希望、還有什麽存在的價值?
這樣黑暗絕望的世界難道真非得早點毀滅才好?
他不甘不願地、痛苦難耐地、顫顫巍巍地掙扎著站起,用力張嘴,叫住那些其實也不願招惹他的、轉身要回去繼續睡大覺的半超人們:
“喂,你們……”
顧雷有點微弱的聲音叫住了感知最敏銳的米克。
米克眼中登時又浮現出更多戾氣,停下腳步,慢慢地又轉回了身。
他的小弟們也疑惑地跟著停下,一起轉身,才看到好像站都難站穩的顧雷。
小弟們頓時露出或不屑、或譏諷、或猶豫、或疑惑的目光,面面相覷,最後把目光集中到中間的米克身上。
他們所在的研究機構僅僅是家機構,他們也不敢輕易得罪有高級機械戰獸跟著的人。
而米克總算理智地再次忍住想報復曾讓他狼狽不堪的顧雷的衝動,僅僅是抬起下巴,目光凶戾地揚聲問道:
“幹嘛?要打一架嗎?我告訴你,打架我隨時奉陪!可你最好想清楚,看一下自己的情況。我都懶得欺負一個受傷的人,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顧雷竭盡全力地壓住從靈魂深處傳來的、持續不斷的鑽心之痛,連頭都抬不起地,勉強用虛弱的聲音問道:
“你,你難道真沒意識到?”
米克愈發不耐煩地問道:
“意識到什麽?”
顧雷這才能抬起慘白到發亮的虛弱臉龐,懷揣著濃濃不甘,有點苦口婆心地勉力開口說道:
“你,你不知道嘛?你你已經殺了三個人呀!”
見顧雷露出虛弱卻滿懷希翼的表情,米克當即不耐煩到有點惱怒:
今晚怎麽回事?這一個個的,之前看好像還挺正常的,現在腦袋是都進水了嗎?我不就是殺了幾個弱雞嘛?怎麽啦?這有什麽大不了的?
米克雙目凶光大盛,有點壓抑不住地大聲反問道:
“怎麽啦——,我就是殺了三個人、殺了三個垃圾,那又怎麽樣?你是一定要為他們報仇嘛?我看你是活膩了吧!”
顧雷不得不更拚命地強壓住內心的不甘、不願、痛苦和終於又忍不住冒出的憤怒等,努力地、耐心地勸說道:
“你們難道真想不明白!他們和你們一樣,也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啊!如果你們可以這樣隨意踐踏蹂躪他們,如果你們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殺害他們,那別人如果用同樣殘忍的方式殺掉你們,不就也合情合理嘛?那樣混亂殘酷的世界對大家都不好吧?”
是的,他這話是說給他們聽的,可又何嘗不是說給自己的聽。
他僅僅是想告訴他們:
人是生來自私沒錯,可也必須要有同情心,至少懂得要互相合作、互利互惠!
他只是不想連那麽可愛可敬的老板,真是拚了命喊出的那些話,一文不值!
他更是在提醒自己,更是在尋找希望,尋找讓這瀕臨崩潰的黑暗世界看起來沒那麽不可救藥的一線曙光。
那些半超人看不見的是,顧雷眼簾下的眼白,又開始一會黑一會白,頻頻交替,瀕臨漆黑。
但那些半超人聽了,卻馬上就像打了雞血一樣,相繼振奮起來,紛紛出言反駁道:
“什麽,你在開什麽玩笑?”
“對,我們怎麽可能和他們一樣!”
“是啊,你在開玩笑嗎?難道長得像就是一樣的東西啦?”
“對呀,那猩猩也和我們很像啊!”
“對,他們算什麽人?不,他們這樣也算人嘛!他們就是一種新的大猩猩!”
“是呀,他們那麽弱!對我們來說就和一腳能踩死一大片的猩猩螞蟻有什麽區別?”
“是啊,他們皮肉我一扯就爛,他們的骨頭我一折就斷!他們在我們面前,算什麽人?算什麽東西!”
“哼,連個玩笑都承受不住,誰要和他們玩,誰要和他們相提並論!”
“對,他們怎麽能和我們相提並論?我們的骨頭和外殼可都是太陽合金打造的!我們的身體堅不可摧!”
“是啊,我告訴,別看我年紀比你小,可這裡連我都能每秒打出20拳,每拳都有1賈噸的力量!我隨便一拳就能把他們打得五髒俱碎!我可跟那些弱雞不一樣!”
“對,憑什麽我們要和他們平起平坐,我們有著更強大的合金之軀,我們的肉體是更高級的生存機器,我們明明是更高等的生命體!你不要胡說八道!”
“對,我們是更高等的、更強大的、和他們完全不同生物,我們理應獲得更多的生存機會、享受更多的快樂。就算我們要殺了他們,他們也只能乖乖服從,否則我必叫他們生不如死!”
“對,你是不是傻啊?就算超人類也不敢小瞧我們?不,我們遲早可以被改造得比超人類還強!那些螞蟻垃圾一樣的大猩猩,怎麽可能和我們一樣!”
“哈哈,我看你真是傻!”
“對,他就是傻了!”
“哈哈,大傻瓜,大傻瓜,你是個大傻瓜!”
“誒,傻子,不要低頭啊,我們不會嘲笑你的!”
“對,傻子,抬起頭,讓我看看你的一臉傻相!”
“哈哈,傻子,你就是個大傻子——”
……
漸漸地,剛剛才死一般沉默下來的小院,又變得喧囂吵鬧,卻充斥著各種不堪入目的汙言穢語,冒出衝天的囂張魔焰。
而米克看著小弟們皆手舞足蹈、口沫橫飛地不停出言譏諷侮辱普通人,或侮辱顧雷,把顧雷罵得頭都抬不起,也內心不由生出報復般的濃濃快感,更不想去阻止。
在他看來,說幾句俗話、罵幾句娘而已,算什麽挑釁侮辱?
場面慢慢開始失控。
米克那些本就全無教養、囂張桀驁的小弟們一失去管束,自然越罵越興奮。
他們以前可沒機會如此肆意踐踏顧雷這樣他們遙不可及、令他們深感憎惡的頂區人。
他們一邊張牙舞爪地炫耀著自己比魔物更怪異、卻比鋼鐵更堅固、也比超人類更強大的合金之軀,一邊極盡侮辱之能、惡毒地貶低臭罵普通人,順帶惡毒臭罵顧雷,極力蔑視他宣揚的合作和同情心,發泄心中深深的嫉妒仇恨。
他們的話越來越不堪,也越來越肮髒下流。
而說實話,對於直接瞄準自己的人身攻擊,顧雷開始真沒多大感覺。
反正不管對這世界、對他人,還是對他自己,他都已絕望至極,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徘徊在墮落邊緣。
他眼簾下的眼白已漆黑到無限接近“最終之暗”!
但是,當他們繼續毫無底線地將普通人斥責為爬蟲、螻蟻、毫無價值的垃圾等,並將自己肆意踐踏欺辱普通人的行為開脫為基因的原始衝動和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顧雷卻突然感到強烈的無法苟同,頭腦瞬間恢復清明。
他不由想到:
人真都那麽自私卑賤嗎?
而答案也很顯然:
不見得吧!
不說他最愛、最對不起的“她”,那老板怎麽回事!
他有些難過、有些心痛,又有些自豪、有些振奮地想到:
我們雲夢商人可是整個星系最狡猾、最會做生意、最聰明的一群人呀!
他接著想到了一連串的問題:
合作,難道真只是生存的延伸?
和氣,難道真只是為生財?
人,難道真只會追求生存和快樂?
我們人類,難道真有那麽自私愚蠢而不可救藥嗎!
這時再想到最後把生的機會讓給自己的母親,想到仗義執言的雲夢老板,想到為兒子甘願忍受胯下之辱、食人汙物的那個可憐父親,顧雷已經可以很堅定地搖頭:
不對!絕對不是這樣的!
顧雷就像把對面灌輸進來的、所有愚蠢肮髒的話都甩出去一樣用力地搖起頭來。
……
錯了!錯了!我們都錯了!
我錯了,這些人也錯了,連我們那麽博學智慧的生物老師也都錯了!
基因的原始本能,也就是生命最初的源頭,既有生存、也有繁衍,乃至是更高貴的傳承,實際上是分裂和複製!
基因,既自私、又無私!
……
顧雷一片混亂、痛苦、絕望的黑暗腦海中,終於湧現出越來越多的光亮。
然而,對面的那些半超人們見他不斷搖頭、正在痛苦抗拒,卻反興奮到極點。
他們馬上就罵得愈歡、愈難聽,就像嗑了藥一樣瘋狂妖異。
“你是不是傻呀!誰不自私啊?”
“對,我們自私有什麽錯?他們要是強大一點,也一樣會和我們一樣自私!不,他們絕對會比我們更自私、更殘暴,因為他們從來沒欺負過人、一直只能被欺負!”
“沒錯,人本來就都是自私且醜陋的,他們只是太弱小,沒能力欺負別人,才鼓吹什麽要尊老愛幼。像我們這麽強大的人才不會那麽虛偽!”
“你個傻子,我們這麽強大,我們這麽高貴,我們需要什麽尊老愛幼?滾,給我們滾,我們不需要什麽無聊的同情心!”
“對,真正的強者不會憐憫弱者,更不需要別人的憐憫。連生殖這種懦弱的能力,強者也都不需要!”
“沒錯,獅子一窩只能生兩三隻,而老鼠一窩卻能生十幾隻,蟑螂更是一次能產幾十枚蟲卵。但現在,我聽說有些人居然像老鼠蟑螂一樣生了十幾個孩子,真是比蟑螂老鼠還惡心,簡直惡心透了!”
“博士說過,孩子越多或是越愛孩子的父母,實際上就越懦弱、越醜陋、越自私,他們根本不配生下孩子,他們的基因是最劣等的基因,他們比老鼠和蟑螂還要惡心!”
……
顧雷再忍受不住,猛抬起頭,血目暴睜。
他終於拋開一切習以為常的顧忌、忍耐和理性,發出震耳欲聾的如雷咆哮:
“閉嘴——,基因,可比你們這樣的雜種,高貴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