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恐懼到無法呼吸尤裡安也以為自己要完蛋的時候,丹尼洛夫卻是瞬間平靜下來,全身混沌轉眼煙消雲散。
看著尤裡安和拉裡婭有三分相似的清秀臉龐,特別是看著尤裡安右眼眉毛上的那道疤痕,丹尼洛夫片刻就反應過來:
我,我這是幹什麽呀?難道我又要變成那種不負責任的姿態了!
丹尼洛夫又驚又怕地想到:
不行,我不能再對不起尤裡安和西蒙了。而且,我更不能對不起死去的哥哥!
其實,從十幾年前卡繆拉共和國經濟開始下滑開始,對共和國精英男性們來說,別說三妻四妾了,就連要兩個孩子都不敢想。
而那時條件也不能算好的丹尼洛夫之所以會執意要前妻生下明知負擔不起的第二個兒子——西蒙,本是妄想用西蒙來拴住早有離去之心的前妻。
底區的徹底失控的確是大概在三年前,比謝苗所在的上區要早很多。
而征兆則出現得更早。
早在五年前,也就是丹尼洛夫家庭出現危機時,就出現了。
他沒想到的是,前妻還是絕情地拋下他們父子三人,不知去向。
離婚後,他一躺在冰冷的雙人床上,就會忍不住徹夜痛哭,差點承受不住地丟下兩個孩子離家出走。
且他最後為何良心發現,正是因無論他對兩個孩子多麽冷漠粗暴,尤裡安都毫無怨言地默默忍受,並學著拉西婭在家裡時的樣子努力幫他分擔家務,乃至最後把全部家務都扛在他彼時比現在更瘦弱的稚嫩肩膀上。
尤裡安對西蒙的、對他的、點點滴滴的關愛,終於喚醒了丹尼洛夫幸福而珍貴的童年回憶。
丹尼洛夫想到他的父母。
即使在一戰前那樣被帝國殘酷統治著的艱難條件下,他的父母也不僅要了意外出現的第二個孩子——他,還從未想過要拋棄他和哥哥,含辛茹苦地把他們拉扯大。
丹尼洛夫還想到他的哥哥。
他倆父母不幸出車禍雙雙去世後,他的哥哥也不僅沒拋棄他瀟灑獨活,一向學習成績不錯、性格跳脫的哥哥還早早輟學打工、一路把他供進大學,最後更是為救工友而死在了工地上。
丹尼洛夫這才深感愧疚、幡然悔悟、洗心革面,決心拚了命也要把兩個孩子撫養成人。
至於尤裡安眉毛上的那道疤痕,正是年幼的尤裡安當時費力從案板上抽出水果刀時不慎留下的。
尤裡安那時正在為小西蒙切水果。
因此,每次看到尤裡安眉毛上的那道疤痕,丹尼洛夫就會下意識地感到羞愧難當,也會下意識地不斷激勵自己:
不行,不能倒下,我絕不能倒下!我的爸爸,我的媽媽,我的哥哥,他都從沒向困難低過頭,更沒有做出拋棄親人的羞恥舉動,我絕不可令他們蒙羞!
丹尼洛夫的內心不由自主地完全平靜下來,有些悲哀,又有些自豪地想到:
這大概,就是我們家族的驕傲,與宿命吧!
突然,他靈光一動,想到了什麽。
然後他就把小西蒙抱在懷裡,輕輕撫摸他的背,並用溫柔地目光安撫尤裡安。
“好,好,不要哭了,西蒙,爸爸帶你去還不行!”
“真的嗎?”
“真的,而且,我還要帶你哥哥和你一起去。”
於是,就在顧雷從老城區外面往裡走、一步步跨過災厄之獸曾吞噬無數人性命的危險利齒時,有人,卻在從老城區裡面往外走,
隻為在災厄之獸叢生的利齒間撿拾一塊微不足道的碎肉。 本毫不相關的兩段命運,即將在地獄中心的中心,交匯在一起。
臨走前,又猶豫好久,丹尼洛夫才帶著尤裡安和西蒙兩個兒子出了門,即使他卡裡的余額按理連一張票也買不起。
可誠如西蒙所委屈地,丹尼洛夫也覺得,若一次都不陪西蒙去看電影的話,就真對西蒙太不公平啦!
而且,若不早點帶尤裡安和西蒙一起去看一場立體電影,那他以後真或就連一家人一起去看場電影的美好回憶都不能留給兩個孩子了。
丹尼洛夫已做好最壞打算:
實在不行,他就準備把自己僅剩的、唯一值錢的東西賣出去,來換取兩個孩子畢業前衣食無憂。
丹尼洛夫聽說過,有一家武器研究所正在高價求購一顆高級知識分子的腦子,也不知到底要做些什麽奇奇怪怪、百無禁忌的試驗。
更別說,眼下還真有一個能讓他們佔得大便宜的好機會,一個不到100賈比就能三個人一起看場立體電影的機會,一個看起來危險實際上應沒多大危險的天大便宜。
一路上,唯有懂事的尤裡安依舊感到躊躇不已。
他時不時地會用疑惑的、掙扎的、愧疚的目光,抬頭回望自己的父親,就仿佛是自己的錯才讓父親騎虎難下似的。
而朦朧無知的西蒙,則興高采烈,一路跑著跳著,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
西蒙搖擺著健康紅潤的一雙小手,興奮地連連大叫道:
“哦,去看電影去嘍,去看電影去嘍!我也要去看立體電影嘍!”
走著走著,尤裡安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張小臉都脹得通紅。
丹尼洛夫連忙過去摸了摸尤裡安的背,又幫他調整了一下口罩,有些著急地問道:
“怎麽了,尤裡安?”
尤裡安有點慌張地搖搖頭:
“沒事的,爸爸!”
見丹尼洛夫還放不下心,還要再問,尤裡安慌忙搶先問道:
“爸爸,要不我就不去了吧?反正我都看過好多回了!”
丹尼洛夫這才釋然地、有些得意地笑道:
“沒事的,花不了爸爸多少錢的,看爸爸待會給你們變個魔術。”
接著,趁丹尼洛夫快步追上拉住西蒙的功夫,尤裡安把手伸進口罩裡快速抹了一把,用力捏緊。
在他緊握的枯瘦拳頭裡,竟是隱隱滲出了幾滴血跡。
而丹尼洛夫正既憐愛又焦急地一把抱起西蒙,責怪道:
“別跑那麽快!”
“嗯,嗯!”
西蒙使勁點頭,而丹尼洛夫則捏了捏西蒙紅彤彤的嫩臉,佯裝生氣道:
“西蒙,那可說好了,這次看完立體電影后,以後就都不能再看了。你以後就是再想看,也必須得給爸爸忍著,知道不?”
“嗯,嗯!”
西蒙興奮得小臉通紅,又是連連點頭,卻不知到底是聽進去了沒。
尤裡安眉頭緊皺,覺得西蒙很可能沒聽進去,心裡愈發自責自己沒盡到教育弟弟的責任。
他暗暗想到:
不行,我還是不夠成熟,我得盡快完全成熟起來,那樣才能更多幫到爸爸。爸爸現在實在過得太辛苦了!
他臉上的稚氣本就所剩無幾,這下登時就又被過度的早熟擠壓,進一步瀕臨消亡。
而丹尼洛夫只能既幸福又苦惱地無奈搖搖頭,然後沒多久就把西蒙放下。
連年的辛苦工作不斷腐蝕他的健康,現在的他就連敲打鍵盤時的聲響,都遠不如從前乾脆有力。
想到自己現竟連多抱一下自己的孩子都沒力氣,丹尼洛夫不禁內心愈發悲涼絕望,且萌生出愈發強烈死志。
同時,他也愈發認定,今晚的電影對他們一家有著重要的意義。
他內心悲哀難耐又不得不強顏歡笑地暗暗想到:
今晚可能我們一家三口最後一次集體出行了,一定要讓孩子們度過一個快樂而有價值的晚上呀!尤裡安,西蒙,對不起,這可能是爸爸最後能留給你們的、少有的,一點快樂回憶了。
不過,很快,不僅是尤裡安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連無憂無忌的西蒙都忍不住緊緊抓住丹尼洛夫的褲子,走得小心翼翼。
兩個孩子,兩雙小小的眼睛裡、兩隻瞪大的眼珠裡,都充斥著滿滿的恐懼。
就算對郊外之凶險概念模糊的西蒙,也能從越來越荒蕪的人跡和越來越刺耳的爆炸聲中,知道他們正在走向一個越來越危險的方向。
穿過對街的小區後沒幾分鍾,他們周圍就徒然地荒蕪起來、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
他們恍若進入一座鬼城,地面也在隨著劇烈的連連爆炸聲而陣陣顫抖著。
尤裡安首先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擔憂至極地回頭仰望著父親。
丹尼洛夫只是微笑著,又摸了摸他毛絨絨的小腦袋,自信而得意地說道:
“沒事的,相信爸爸,爸爸今天要帶你們去佔一個天大的便宜。”
尤裡安這才稍稍平靜下來,而西蒙也受到感染,多少鎮定了一些。
可沒多久,兩個孩子就又都緊張恐懼到了極點。
他們三人附近已經開始三三兩兩地出現一些外貌打扮都極非主流的男人,正是冷漠狠酷的“半超人”們。
那些男人張狂的眼神和打扮,特別是有些和怪物無異的詭異可恐外表,都讓兩個孩子感到極度的緊張和恐懼,尤裡安尤猶為如此。
兩個孩子都緊緊地抓住丹尼洛夫的衣服,而丹尼洛夫雖然臉色有點蒼白,但表情還算鎮定。
一切都和他料想得差不多。
他恰好知道一座電影院在搞活動,有特價票。
只不過,那座電影院坐落在中環外與外環的交界處。
那裡不僅有被流彈誤傷的風險,更可怕的是,還會遇到很多脾氣喜怒無常的半超人。
沒奈何,那裡也是唯一可能實現他們一家卑微卻重要的小小心願的地方。
幸運的是,那些半超人盡管看到他們有點詫異,可真都和丹尼洛夫預想的一樣,懶得搭理他們。
丹尼洛夫自認為對半超人類還是比較了解。
他認為,那些半超人類誇張乃至是凶狠的扮相,就像是豪豬的尖刺一樣,都不過是面對真正超人類或面對無法反抗的苦難生活時的一種威懾、一種自我保護。
他知道,半超人們其實也過得很艱辛,無法避免的頻繁武器試驗每次都很危險不說,還因機械義肢或生化義肢和肉體不兼容而患有各種嚴重疾病,痛苦日夜隨身。
半超人們臉上都有的厚厚粉底可不全是因叛逆或娘娘腔,那厚厚的粉底其實還有吸收冷汗、掩飾痛苦脆弱的重要作用。
加之最近半超人間的競爭日益加劇,他們愈發凶猛狂暴,需要時不時向旁人炫耀武力。
因此,對大多數半超人類來說,向他們三個普通人蓄意找茬根本沒多大意義。
他們迫切需要的,是向自己的同伴同事,特別是自己的上頭,證明自己不好惹、證明自己強大、證明自己還有作為實驗體的價值,而不是證明自己變態的機會。
何況三人裡面還有兩個小孩子。
丹尼洛夫心懷僥幸地想到:
欺負小孩子只會被認為是已軟弱到只能挑軟柿子捏,他們應該不會對我們太過分的吧!
另外,丹尼洛夫之所以能如此了解那些半超人的心態,正由於他所在公司是一家建築設計公司,且他們公司現主要工作就是給各家武器研究所設計包括掩體、辦公樓在內的各種必要或非必要設施。
由於在工地上不時被建築公司的人刁難,吃拿卡要、乃至是辱罵折騰,丹尼洛夫的哥哥執意要丹尼洛夫大學時選擇建築設計專業。
飽受建築公司的設計人員折磨羞辱的哥哥,只是單純覺得那些折磨羞辱他的人很厲害,只是單純希望他弟弟也能成為一個那樣厲害的人,不用像他那樣老無端遭罪,倒並沒想他弟弟以後也作威作福的意思。
而丹尼洛夫也很爭氣,以畢業設計第一的成績從裝甲兵學院建築設計系畢業,還特意挑選了一家常常和哥哥所在的施工單位合作的建築設計公司,想要成為哥哥的依靠。
可惜,或許真是好人命不長吧!
總之,合作過程中,他免不了要隔三差五地下現場,本就常常要和半超人打交道。
加之他對工人的態度一直格外真誠親切,工人們就回報性地告訴了他格外多的、和半超人打交道的技巧。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因為他既設計能力拔尖、又擅長溝通,比較全能,才一直沒被裁掉。
且就在前幾天,他還從幾個半超人的對話中意外知道眼前這家電影院,一家正在搞開業大酬賓的電影院,每張電影票都只要30賈比。
趁半超人不多的時候,丹尼洛夫拉起兩個孩子,就要衝進去。
可第一次,他卻失敗了。
他回頭才有點恍惚的發現,他沒拉動的那個孩子竟是大兒子尤裡安。
此時,尤裡安不單渾身僵硬至極,臉色更是慘白無人色,額頭還有密密麻麻的黃豆大冷汗,看起來比年紀小他不少的西蒙還要恐懼。
這令丹尼洛夫不禁感到驚訝和警惕:
怎麽回事?
可都到這地步了,他們是萬萬沒再往回走的道理了。
想到開業大酬賓的活動應該沒剩幾天了,丹尼洛夫一著急,管不了太多,抱起尤裡安的腰、拉上西蒙就快步衝進了電影院。
並且,還被丹尼洛夫忽視的掉的是,一部分半超人看向他小兒子西蒙的目光,充滿了意外、癡迷,以及隱隱的糾結和痛苦,相當奇怪。
接下來,丹尼洛夫他們開始挺順利的。
等電影票到手的時候,不止是丹尼洛夫,連他的兩個孩子,尤裡安和西蒙,也都又興奮了起來。
西蒙徹底不再感到恐懼。
而尤裡安,也總算是慢慢放松了筋骨。
非常幸運地,如今電影院裡的半超人不多。
他們一家,將要開啟一段殊為難得的、短暫的,幸福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