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將府書房,裴正低頭看著腳跟的線頭,臉上浮現一抹愁意,這麽舒適的鞋,怎麽就這麽不經穿呢?
當初他買這雙鞋的時候,可是花了足足二十個銅板。
奸商,連軍爺都敢坑,不要讓小爺在新安城再看到你,這事沒有一兩銀子,不,沒有五兩沒完。
“咯吱”
趙固推開門,帶著冷冽的寒風走進書房,望見老老實實站在那裡的裴正,不禁有些訝然:“你小子今日竟然提前來了?”
裴正笑了笑道:“將軍有召,卑職豈敢懈怠?倒是將軍,不去陪幾位大人,召卑職前來有何吩咐?”
趙固大大咧咧往那一坐,隨意說道:“沒啥,使團急於回京複命,因大雪封路有些認不清方向,想借幾個向導。”
“放眼整個新安城,有誰比你小子更會認路,本將當場就向他們推薦了你。”
“你挑幾個機靈點的弟兄,收拾一下,準備跟隨使團上路。”
上路?
裴正臉頰抽搐,你才上路,你全家都上路,能不能說點吉利話?
“卑職武道低微,才疏學淺,實在難以擔當如此重任,還請將軍另選能人。”
趙固聞言身體微微前傾,瞪著裴正反問道:“不堪重任?本將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從沒見你什麽時候這麽謙虛過。”
“五年前你頂替你兄長的軍籍,本將念你年幼體弱,將你丟進了相對安全的斥候營,誰知這五年胡人轉攻為守,很少大規模南下,探子卻沒少派,斥候營反而成了傷亡最大的一支。”
“未料到你小子居然是個當斥候的好苗子,這些年來,和你同隊的那些人,或死或傷,前後換了三五茬,你不但活的好好的,還累功升到了隊正。”
“不出意外的話,下一任斥候營旅帥非你莫屬。”
“整個新安城還能找到比你更優秀的斥候?要是連你都不合適,莫不是想讓本將親自出馬?”
裴正低著頭,搓了搓有些冰涼的手,說出了一個理直氣壯的理由:“卑職只是鍛骨境。”
大夏武道之風盛行,上至皇室,下到販夫走卒,無人不喜愛武道。
正所謂人無骨不立,骨無節不活,武道入門第一關,便是鍛骨。
武者可通過修習武道功法,輔之血食藥物淬煉骨骼,增強體質。
理論上而言,但凡修煉過武道的人,最低都是鍛骨境,再往後是易筋境和換血境。
新安城斥候營滿編百人,其中不乏易筋境和換血境,旅帥和另一名隊正更是達到了換血境大成。
若不是因為軍中首重戰功,裴正立下的戰功又遠超他人,單論實力,隊正之位哪輪得到他一個鍛骨境?
如今裴正提出這點,正是他經常被他人詬病的硬傷。
趙固聞言不禁微微動容:“你小子為了推掉這門差事,這是連臉都不要了?”
臉值幾個錢?
裴正眼觀鼻鼻觀心,語氣平穩道:“卑職只是實話實說,幾位大人向將軍借人,將軍挑來挑去挑了個鍛骨境,幾位大人恐怕非但不會承將軍的情,反而會怨恨將軍陽奉陰違。”
“卑職鬥膽提議,將軍若想賣人情,索性大氣一點,將孫裡推給對方。將軍若不想賣人情,大可以邊軍不可隨意調動婉拒,沒必要刻意惡心對方。”
孫裡是斥候營那名換血境大成隊正,因為某種原因,和裴正有些不對付。
趙固冷笑道:“可惜本將看好的是你。
” 裴正微微皺眉,剛想回答,卻被趙固打斷道:“別跟老子提武道修為,你那點小心思,真當大家都眼瞎看不見?”
“你哥天賦絕佳,修行武道不到三年便換血境大圓滿,若非功勞不足以兌換突破練氣境的資源,早就成了練氣境的高手。”
“你和你哥骨子裡都流淌著裴家的血脈,你就武道廢材,五年連個鍛骨境都過不去?”
“你以為別人都是傻子,看不出刻意藏拙的小把戲?大家只是心照不宣罷了。”
裴正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道:“我哥死了,舍身為國,力戰而亡。”
趙固剛剛聚起的一點威勢,瞬間蕩然無存,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那個年輕人,本是他最鍾意的接班人,能接替他鎮守邊城,防禦胡人南下的最佳人選。
奈何天妒英才,年紀輕輕便已陣亡沙場。
想起傷心事的趙固,突然沒了和裴正鬥嘴的心情,面色嚴肅道:“說吧,你為何不願做這個向導?”
裴正沉默了半響,低聲說道:“昨日使團入城,卑職恰好看到馬車上有箭痕。”
其實不是恰好看到,而是馬車上的箭痕又多又顯眼,裴正實在無法視而不見。
趙固惱道:“這算什麽理由?本將問了,使團歸途中遇到了馬匪襲擊,一時大意折損了幾個護衛。”
“眼下使團已入大夏境內,別說馬匪不敢放肆,就算他們敢來,難道你小子還會怕了他們?”
裴正有些無奈道:“哪家馬匪敢襲擊大夏使團和胡人單於之子?使團說的鬼話將軍也信?”
趙固瞪了裴正一眼:“就你聰明,就你能猜到是胡人當中有人不願歸附大夏,派人假扮馬匪襲擊了使團?”
裴正歎了口氣道:“若只是胡人假扮馬匪襲擊使團,卑職還不至於這般抵觸,畢竟胡人再怎麽囂張,也不敢繞過新安城,深入大夏境內追殺使團。”
“卑職擔心的是,大夏有人參與其中。”
趙固臉色大變,暴怒道:“裴正你閉嘴,接受胡人歸附是陛下的旨意,誰敢陽奉陰違,暗中搗亂?”
裴正神色極為認真道:“這可不好說,朝中主張踏平金帳王庭的好戰派,西北道摩拳擦掌準備建功立業的二十萬將士,一直以來和胡人私下交易、即將因為開市而利益大損的權貴世家,可不見得願意看到胡人歸附大夏。”
“前二者多半只是嘴上發發牢騷,後者才有可能動刀子掀桌子。”
“卑職篤定使團已經意識到了這點,正常出使藩國,考慮到情況複雜,一般不會規定期限必須回京。”
“使團寧可冒著風雪,也要急著南下回京,未必沒有借著大雪躲避追殺的想法。”
趙固冷笑道:“這就是你不願意擔任向導的真實原因?笑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誰敢冒著抄家滅族的風險追殺使團?”
裴正微微歎了口氣道:“世家大族,樹根盤曲,枝節交錯,此事就算暴露,有的是替死鬼,根本不會傷筋動骨,他們為何不敢?”
“贏了大賺,輸了小虧,世家大族最擅長權衡利弊和取舍,他們會做出什麽樣的事,卑職都不會覺得奇怪。”
趙固揶揄道:“本將差點忘了,你也是出身世家大族,難怪如此清楚。”
裴正倍感無奈:“卑職祖父被逐出裴家時,卑職只有兩歲,哪記得什麽?倒是將軍,卑職有些不能理解,為何非得淌這趟渾水?”
趙固故作不悅道:“你小子膽子見漲啊,連本將的閑事都敢管?”
裴正面帶憂鬱之色:“若非卑職祖孫三代都受過將軍恩德,卑職隻當瞎了看不見,哪敢冒著被將軍責罰的風險說這麽多?”
“說句冒犯一點的話,您一個正五品牙將,在西北道或許還有點話語權,放到整個大夏,怕是連浪花都掀不起來。”
趙固被裴正一番話說的有點拉不下臉,惱羞成怒道:“就你小子機靈,且不說此事有大夏世家大族參與只是你的猜測,就算他們參與其中,本將只是借幾個向導,難道還會被卷進去?”
“就因為這點事,他們還會與本將這種邊疆實權將領過不去?就算過不去, 本將背靠西北道邊軍,還會怕了他們不成?”
“要本將說,你小子就是因為小心思多,不肯耐下心思錘煉武道,才會五年還停在鍛骨境。”
裴正低著頭,小聲說道:“這不是小心無大錯嗎?您根本沒必要卷進來。那些人當然不會明目張膽去對付一個正五品的帝國將軍,但日後您遇到升遷或其他事時,人家記起今日之事,給您暗中使個絆子,夠您吃個悶虧的了。”
裴正一邊說著,一邊用余光打量趙固的臉色,放在往日,無良將軍按理不會說這麽多,早就一句“軍令不可違”強行結束談話,今日居然還能耐著性子和他探討,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趙固恍若不知自己在屬下眼裡今日轉了性子,反唇相譏道:“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不好得罪,禮部侍郎和禁衛中郎將就好得罪了?”
裴正歎了口氣道:“禮部侍郎和禁衛中郎將當然不好得罪,可他們的勢力和關系在京都,手伸不到西北道這麽遠。”
“況且將軍一句邊軍不得輕易調動,任誰都無法指摘。”
趙固面色古怪道:“你怎知他們的手伸不到西北道這麽遠?”
裴正兩手一攤道:“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嘛,若能伸這麽遠,怎麽還會被人追殺?”
趙固斟酌著說道:“禮部侍郎文烽,曾是本將在演武院的老師。”
裴正微微訝然,隨即正色道:“您當卑職什麽都沒說。”
心裡卻在哀歎,難怪無良將軍會淌渾水,原來有這層關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