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說法:三十歲前容貌是父母給的,三十歲後的卻是自己修來的。
這麽說來,這十些年來,我對這張老臉的經營真不怎麽的。偶爾窺到鏡中人,還讓他嚇得寒毛都豎起來:殘破不堪的臉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扭曲的五官,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怒非怒,活像一尊塑壞了的怒目金剛。
有天,我搬來一把凳子,坐到鏡前。顯然,我並非像大多人一樣迷戀於過往的天生麗質而難於自拔,只是希望找到那些走丟的東西。
“來,給爺笑一個。”我對大腦下了一個指令。
鏡裡頭那個人(鏡像並非人,以下稱它)煞有其事地活動了下面部肌肉,似乎是做個熱身,又似乎在搜尋回憶。
緊接著,它努力將整個下巴向上提,似乎是想利用它的衝擊力,把五官撞出朵花來。然而,由於用力過猛,五官被撞成一團麻花,看上去像漫畫裡的“大力水手”。
我的神啊,這就是我的笑,比哭難看多了。
更尷尬的是,我平時就是起用它來表達愉快、禮貌、認同、問候、善良、友好、服從。不知道大夥是怎麽想的,真過意不去。
曾幾何時,我是個愛笑的人。也喜歡說些笑話來都逗人發笑。可如今,這門古老的溝通技能已喪失殆盡了。
我閉上眼睛,盡量使自己想些快樂的事和開心的人,無論如何,我決心要笑一個。
我想到了周先生和林先生,想到一起喝過的酒,一起打過的球和架,一起開過的房,一起說過的傻話、做過的醜事,想到相互以“呐”相稱。(潮州話,有點迂,有點傻,有點笨)
我又想到兒子,想到他還是一塊大肥肉的時候(等下分享給他看,又該白我眼),想到他牙牙學語、蹣跚學步,想到他上學和學藝,想到他的一點一滴。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似乎有一道光敲碎了早前那個臉孔,取而代之的是舒展的眉頭,上揚的嘴角。好像漣漪,從中間破開,層層傳遞,完全蕩漾開去,成為一朵盛放花兒。
謝天謝地,我是會笑的。
哭呢?
以前酒喝多了,就愛哭,嚎然大哭,呼天搶地,好像挺爽的。好多年不喝酒了,也就不怎麽哭了。
我望著鏡裡的它,有點難過。
我們從小就被教育,“男兒有淚不輕彈,男人流血不流淚。”小時候,只要哭,大人要麽說,“不許哭”,要麽就恐嚇道,“再哭,警察叔叔要來抓你了。”成年後,要是哭,人們就會說,”你看那人,哭得像個娘們一樣。”
哭漸漸變得是一件羞恥的事,再難過再難過,也只能咬牙忍住,一直到成為習慣。記得一年春節,見到父親為一個小品所感動,偷偷在擦眼淚,甚至還替他覺得不好意思。
現在想起來,都是意識在作怪。看來,借酒瘋也實屬無奈。
沒酒精催化,我還會哭嗎?
我望著它,它看著我,仔細地回想。
看《活著》的時候,同情主人公的悲慘遭遇,我磨了下眼淚。疫情期間,看到一對母女大老遠隔空抱抱,我熱淚盈眶。看到一個妻子為了治療丈夫的抑鬱症,跟他一起在田間跳舞,也落下了感動的眼淚。
哭是多麽好的情緒宣泄啊,只是我還哭得太斯文,太節製。以後要哭就要哭得盡情,哭得比笑還高興。
那天,我在鏡子前練習了很久,無所顧忌地哭笑怒罵,鏡子裡的它也千變萬化,時而是個耍潑的婦女,時而是個刻薄的老頭,時而是個暴戾的青年,時而又是一個懦弱的小孩。
我跟它們擁抱,跟它們談天說地,跟它們和解,最後又一一送走它們,只剩下我一人。
末了,我注意到我的眼鏡。
它只是比鏡子少了一層水銀,就通透無比,既能看到鏡子,也能看到我,還能看到有詩的遠方。
至於詩,路上再吟:
從今以後,我要到大自然中去,高聲歌唱;我要開心地笑,痛快地哭。
後記:本篇題目來自於我兒子四年級的作文作業,我答應他,他寫什麽我就寫什麽。接下來還有《我的奇思妙想》《我學會了。。。》《我的樂園》《我的動物朋友》《詩一首》和《故事新編》。
寫了一大堆,也不知有沒離題,反正沒有老師批評我。關於哭的教育:我家兒子不愛哭,但是只要他看上去需要用眼淚稀釋情緒。我就會跟他說,你要想哭就哭吧,沒什麽不好,哭出來就舒服了。這個時候,只需要給他一個輕輕的擁抱就可以了。
(2020-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