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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拳頭》一 行路難
  現在已是三月。

  但在鵬城,卻絲毫嗅不到一絲春天的花香,坑坑窪窪還來不及解凍的冬泥,還有那淒涼到獨自迎風飛舞的白色塑料袋,都讓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覺得現在不是春天,而是秋天。

  這是一條狹長的小道,一條還來不及鋪上水泥看上去有些髒亂的小道。但就是這條沒有名字的小道,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踩滿著大大小小的腳印。

  偶爾還能在這些深深淺淺的腳印旁,看到一道道歪歪扭扭自行車輪胎劃過的痕跡。

  看上去這條道上的人和車大多也都很匆忙,匆忙到來不及去注意著,泥土中其實也盛開了一朵叫不出名字的白色野花。

  這朵白色野花一次又一次被人踩在腳下,但她卻仍然還能驕傲地昂著頭,倔強地去望著這條路的盡頭。

  也不知道,她到底再倔強著什麽。

  不過,順著這朵花往盡頭望去,才會發現這條路的盡頭盡是一片蒼老的廠房,在這蒼老的廠房裡,有一堵大大的圍牆。

  圍牆裡,人潮熙熙攘攘,猶如一股灰白兩色的浪潮。

  圍牆外,那些前仆後繼想融入圍牆內的五顏六色浪花啊,大多也都是些年輕的面孔。這些面孔有的笑、有的鬧?但令人意外的是,在這些年輕的浪潮中,他們的眼睛裡大多都裝滿著迷茫。

  仿佛在他們身上,完全看不見本屬於他們這個年紀該有的光。

  什麽是光呢?

  大概是踩著這條肮髒擁擠的小道後,還能勤勤懇懇地工作六到八個小時。

  也大概是夜幕降臨,結束完一天工作後,浪花疲憊的眼睛裡或許還有著,對未來生活希望的憧憬吧?

  那…到底是什麽殺死這些年輕浪潮眼裡本該有的光呢?

  是這條讓行路者覺得痛苦艱難的泥巴小道,還是他們進廠後,身上穿的全是廠裡那統一發放的灰白兩色的工服呢?

  阿呆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天工作了六個小時,總共掙了一百八十塊錢。

  他也只知道,自己今天明天還有後天的早中晚飯也終於有著著落了。

  他抬起頭,作為這群年輕浪潮裡少有的,眼裡有光的人。

  他咧開嘴迎著這寒風微微笑了起來。

  “明…明天會更好。”

  他似乎在給自己打氣,也似乎在跟遠在老家還仍然牽掛著他的老母親說,他,阿呆終於在這個陌生的大城市裡,站穩了腳跟。

  ……

  他叫阿呆。

  他本不叫阿呆。

  但喊他阿呆的人多了,他也就成為了阿呆。

  他長著一張陽光明媚像是春天的臉,那在臉上永不褪色的笑容,更讓他的五官皺起來時,像是一朵美麗的迎春花。

  他強壯,高大,但並不威武,雖然在他不笑時,臉上這朵迎春花也似乎會變成了清冷的梅花,但他不可能不笑。

  也不會不笑。

  因為在十年前,他決心離開那只有麥子和花香的小山村時,他那七十歲的老母親曾叮囑過他,要阿呆,在無論何時,都要去保持微笑。

  那個一輩子都沒有見到大城市大世面的女人,明顯是個很有智慧的女人,因為她懂得,微笑是幸福的敲門磚。

  也明白,阿呆笑起來其實很可愛。

  就跟他的人一樣,是個天真浪漫的大男孩。

  阿呆很聽母親的話,所以他一直都在笑。

  就算生活在他這二十九年的生命裡,一直玩弄著他,

和他開著無數種大大小小的玩笑。  但只要阿呆笑起來,生活好像也僅僅只是個玩笑罷了。

  ……

  阿呆命不好,早產,腦出血,從鬼門關走了一圈的他,被診斷出是腦癱兒,七歲的他,還不會說話。

  但小時候的阿呆,從來沒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過。

  因為,他的母親曾抱著他講過一個極樂鳥的故事。

  在故事裡,有一種名為極樂鳥的鳥兒,能在空中終身飛翔,它吃的是那五彩斑斕的雲朵,住的是花開花落的霧海,因為它沒有腳,一直到死亡都無法落地,所以他會永遠朝著太陽飛去。

  母親說,阿呆是極樂鳥。

  雖然他身邊的雲朵,大多是別人看見他同情或是嫌棄的目光。

  也雖然他的霧海,也是那一抹抹得知他是腦癱兒後冷漠的拒絕,但阿呆卻無比相信母親的話。

  那就是他只是一隻沒有腳的極樂鳥,只要他能努力朝著太陽飛翔。

  說不準,自己在故事的最後,會飛的比老鷹還要高呢!

  ……

  阿呆在小時候,經常被拒絕。

  交朋友被拒絕,上學被拒絕,但就算被拒絕了這麽多次,阿呆卻好像永遠學不會拒絕別人。

  在村裡,只要有人喊上一句阿呆過來幫忙。

  他都會乖乖的過去幫忙。

  他也會因為一句“阿呆真能乾”,而開心整整一天。

  阿呆的童年、少年時就是這麽知足,單純。

  但阿呆的單純和知足,好像也就僅僅陪伴著他的童年、少年。

  因為在他十八歲那年,他遇見了一個人。

  那個人正是他的父親,一個在阿呆出生後,便拋妻棄子的男人。

  他應該有了新家庭,也應該有了一個新的孩子。

  那站在他身後怯生生,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就像是一塊明玉一樣,照的阿呆不再像往日一樣傻笑,而是害羞的低下了頭。

  這個在阿呆生命裡被稱之為親生父親的男人,在離開阿呆母子後,似乎也輝煌過,但現在結局卻是一場落寞。

  他好像欠了一身的債,也好像那個比阿呆母親還要年輕漂亮的新妻子,也因為他身後數不清的債務,就像他之前拋棄阿呆母子一樣,拋棄了他和女兒。

  或許也只有嘗過世間最淒涼的背叛後,才能明白愛情的忠誠與可貴。

  要不然,他也不會帶著自己的女兒,重新回到這個偏僻的小村,尋求一絲內心的庇護。

  ……

  阿呆的父親望著面前和自己有三四分相似的阿呆,他的心裡忽然湧出了一股來自於血液裡的親切感。

  他也好像,覺得面前這個面容僵硬,相貌略有些醜陋的阿呆忽然變得順眼了許多。

  他握著阿呆的手,親切的喊了一句,王錚?

  的確,阿呆的名字就是王錚。

  這個名字是他起的,期盼的是阿呆未來能做一個鐵骨錚錚的人。

  但阿呆卻不願去做一個鐵骨錚錚的人。

  因為,只要做一個鐵骨錚錚的人,阿呆大概就不會現在這樣肆意地傻笑了。

  只要他不笑了。

  他的生命好像就沒有意義了。

  也大概那些平時總愛使喚阿呆“幫忙”的村民,也會因為他的鐵骨錚錚,而變得害怕著他。

  更說不定,阿呆再也聽不到他最喜歡聽的“阿呆真能乾”吧。

  他搖著頭,說他不叫王崢,他叫阿呆。

  也正是因為他說話吞吞吐吐,撒謊時和他以前一樣是滿臉通紅,這個男人才能更加確定,阿呆就是王錚,王崢也正是阿呆。

  他上前緊緊抱住了阿呆,像是懺悔,又像是解脫般的對著阿呆說著很多次對不起。

  阿呆本有著力氣去推開這個陌生的男人,但他卻沒有推開。

  因為男人身後的女孩,淚眼婆娑。

  這又讓阿呆的手慢慢得變比他的臉還要僵硬。

  他慌亂的把這雙僵硬的手放進褲兜裡,似乎想要找尋到能讓這個女孩不哭的寶藏。

  但阿呆的口袋裡什麽都沒有。

  他只能又把手從褲兜裡掏出來,無措的放在兩旁。

  但他卻還是盡著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扭曲著五官。

  他應該是在學習著別人如何去做鬼臉吧?

  但他僵硬的五官攏和在一起時,不但沒有讓人覺得任何滑稽,反倒還讓人心生畏懼。

  或許,剛剛才滿十八歲的阿呆,就像是讓人討厭的秋天,臉上遲遲無法長出春天的綠芽吧?

  他望著被自己嚇得,哭得越來越大聲的女孩。

  他又感覺到很難過。

  也在這時,他本知足,單純的生命。

  好像多了一絲對世界的疑惑。

  ……

  女孩叫糖糖,一個聽起來就甜到心底的名字。

  她是阿呆的妹妹。

  雖然她今年才七歲,但她卻很聰明很懂事。

  明白自己的母親不要她與父親後,她沒有像其他的孩子哭著鬧著要父親把母親找回來,她只是緊緊站在父親身後,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般,死死的抓著父親的衣角。

  阿呆是最見不得別人的眼淚,尤其還是見到這個應該是和自己有血緣關系妹妹的眼淚。

  所以,阿呆第一次在夜晚,拿著自己這十八年來全部的積蓄,奔跑在麥田上。

  他也是第一次跑了這麽遠,也是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好像多了一雙翅膀。

  他跑了大半夜才跑到附近鎮上的小賣部,他敲開了早已休息的小賣部大門,隨後他拿出了這十八年來所有的積蓄。

  去買下了各式各樣的糖果。

  在阿呆這單純的小腦袋裡,自己妹妹既然叫糖糖,那她肯定很喜歡吃糖。

  他抱著這一大兜子的糖果,又跑了大半夜,直到天亮,才跑回村裡。

  那一夜,他跑到鞋底都被磨穿。

  那一夜,他抱著糖果,就感覺到自己好像抱著全世界。

  那一夜,他的糖果撒了很多。

  那一夜,他終於看見糖糖笑了。

  他也開心地笑了。

  ……

  阿呆不在的這一夜,阿呆的父親不知道和阿呆的母親說了些什麽。

  阿呆的母親便留下了糖糖。

  而阿呆的父親也重新離開了家。

  阿呆的父親第一次離開阿呆母親的時候,是漫天夕陽。

  這一次,卻是滿天夕陽。

  他看著比他還高的阿呆,他踮起了腳,想要拍拍阿呆的肩膀,去說些什麽。

  但他的手卻僵硬在半空。

  他的話也卡在喉嚨裡。

  “王崢,去做個自己想成為的人吧。”

  阿呆的父親走了一個上午,終於停了下腳步,對著麥田淚眼朦朧的吐出了他沒有資格當面對阿呆說的話。

  後來,阿呆聽說,他的父親因為欠了巨額貸款,進了監獄,判了十年。

  後來,阿呆望著好像找不到救命稻草縮在角落裡的糖糖,他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讓糖糖死死抓住了自己的小拇指。

  他心中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隻沒有腳的極樂鳥,好像看見了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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