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畫舫上,落水插曲落幕,永慶道謝,馬俊謙讓著,曹顒在旁邊卻是非常不自在,牡丹離他太近了,近得幾乎沒有距離,因為他被牡丹抱在懷裡。 牡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曹顒,生怕他掉了半根頭髮,見他確實毫發無傷才放下心來。
先前跑到畫舫中的寧春走了出來,腰間圍著不知從哪面窗口拽下的紗幔,一邊吩咐船婦靠岸,一邊對牡丹說:“哎呦,我的好姐姐,曹兄弟還能化了不成。還不快叫人熬鍋魚湯,熱點好酒,給哥兒幾個去去寒,身子都金貴著呢!”
“是,是,奴家聽寧爺的!”牡丹低頭擦拭去眼角的淚花,一邊叫人熬湯燙酒,一邊叫人扶著幾人進畫舫,自己仍是親自扶著曹顒。
曹顒聞著牡丹身上圍繞的脂粉香,心裡開始YY起來,這牡丹不會是自家老爺子相好的吧,否則為何對自己另眼相看。若說是擔心幾位貴公子出事她擔待不起,也應該更緊張永慶才對。永慶他老爹可是二品總兵,比他老爹這個江寧織造高了好幾級。
四人回到座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狼狽不堪,就連沒下水的馬俊因忙著救人,也弄了一身水漬。大家一時無語,不知說什麽好。曹顒看到永慶面前的桌子上是方才掉的金絲饅頭,對牡丹道:“除了魚湯,再熬一鍋蛋花湯。”
過了片刻,畫舫靠向岸邊,牡丹打發幾個婆子給曹顒等人去買衣服。
魚湯、蛋花湯都好了,連帶著兩壺熱酒一起送上來,牡丹帶著兩個小丫鬟,給大家盛湯倒酒。
寧春的衣服只是散落在船頭,沒有濕,由小丫鬟拾起送進來穿戴完畢。他在水裡救人,又光著身子吹了風,正覺得身子冷,見魚湯鮮美熱乎,就三口兩口地喝下一碗。
永慶要了一碗蛋花湯,喝了兩口,端起酒壺,親自給寧春斟滿,而後自己斟了一杯,雙手舉起,對寧春道:“救命之恩,日後定當圖報,這裡先敬寧兄一杯,我先乾為敬!”說完,幹了手中的酒,酒杯向下,一滴酒皆無。
寧春見永慶鄭重,忙起身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永慶兄太客氣了,舉手之勞罷了!”說話間,喝了自己的酒。
永慶又端起酒壺,給馬俊滿上,仍是謝過大恩,然後敬酒。馬俊紅著臉,舉起酒杯喝了。
敬完寧春、馬俊兩個,永慶給曹顒斟了一杯酒,板著臉道:“我失手推你落水,若是你有個好歹,我這條命陪你就是,喝了這杯酒,我不再虧欠你!”
雖然害自己落水的是永慶,但見永慶不識水性還下水救人,曹顒心中惱怒早已散盡。接觸這小半日,永慶性子傲慢,但面硬心軟,為人不壞,曹顒對他的印象也好起來。是個有擔當的漢子,雖然道歉的形式有點生硬,但是咱不和他計較。
曹顒喝了永慶的酒,就去看寧春,想著是否敬寧春。想想方才落水的情形,真是驚險,四周沒有其他遊船在。寧春拉住曹顒辮子時,他已經嗆了水,迷迷糊糊。若是寧春沒有下水,或寧春下水慢上半刻,他與永慶的性命能否保全還真是兩說。
沒等曹顒決定是否敬酒,永慶又開口道:“喝了酒,就要答應跟我比箭,我就不信我比不過你!”
聽了永慶舊話重提,不僅曹顒覺得奇怪,連寧春與馬俊兩個都覺得意外。
“為何定要同我比試?”曹顒面色平靜地問道。
永慶眼裡露出一絲痛苦,右手緊緊握住酒杯,“吧嗒”一聲酒杯粉碎,鮮血順著手掌流到桌子上。
曹顒幾個都站了起來,馬俊皺著眉,拉過永慶的手,見其上血肉模糊,還有酒杯碎片深陷肉中,不禁惱怒:“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怎能如此妄為?”
牡丹叫丫鬟找來乾淨的白布,馬俊挑出永慶掌心傷口裡的碎片,然後用白布給他包扎好。
寧春坐在永慶身側,還以為他是生曹顒的氣,怕他對曹顒出手,勸道:“永慶兄何必執著比試,輸了如何,贏了又如何?曹世兄不過十一,身量未足,力氣也小。即便贏了,又有何光彩,倒叫人笑話!”
永慶臉色灰敗,紅著眼睛,喃喃道:“是啊,他不過是小孩子,我和他較什麽勁兒,真真是糊塗了!”
曹顒見永慶神情不對,似有隱情,就命牡丹帶著如意畫舫的丫鬟們回避,那本來在簾子後操琴的幾個也都退了出去。
“莫非,與我比試,是為了萬歲的青睞?”曹顒問出心中猜測。
永慶點了點頭:“若是能被萬歲爺點為侍衛,我就能回京,回伯爵府去,否則就要等阿瑪三年任滿,倒時還不知有沒有資格回去!”見眾人不解,又道:“伯爵府,是京中老宅,我祖父是勇武伯穆泰。”
“永慶兄父母家人盡在江寧,為何還念念不忘回京?”馬俊一本正經問道。
不知是壓抑太久,還是喝了幾杯酒有點醉意,永慶紅著眼圈,憤然道:“父母是父母,卻不知是親人,還是仇人?額娘生我難產,我自幼由祖母教養,十歲才回到父母身邊。年幼時還好,額娘阿瑪雖偏疼弟弟妹妹,卻也能容我;如今大了,卻是再不能容。在京城有祖父祖母庇護,他們不敢妄為;來到江寧後,就開始找由子要定我忤逆大罪!”說到這裡,眼裡落下一行清淚。
馬俊心腸最軟,忙安慰道:“永慶兄說不定是誤會了尊親,天下哪有算計自己子女的父母?”
“誤會!”永慶冷笑道:“我親耳所聞,還是誤會?攆走礙眼的大兒子,好讓寶貝老二有資格繼承爵位與家業,算計得何其清楚!”
眾人一時無語,永慶給自己倒了杯酒,自斟自飲起來。寧春拿起另外一隻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酒,苦笑道:“永慶兄不必懊惱,天下被父母厭棄的孩兒並不是只有你一個,還有兄弟我給你做伴!有後娘就又後爹,這話是沒錯的。我額娘死得早,老爹又續娶了高門大戶的小姐,自然就看我這個拖油瓶礙眼。他也不想想,當然若不是靠著我額娘的嫁妝,又怎麽買的監生,跑的官!繼母生的兩個兒子也漸大了,我這個嫡子只是名不副實罷了。若不是見我庸才,怕也是早就容不下我。你還好,有祖父母庇護,有個投奔的地方。我祖父母外祖父母早已和額娘做伴,天下這麽大,只剩下我一個孤鬼罷了!”他邊說邊喝,說到這裡,已經喝了好幾杯,盡是感傷,舉著杯子向天,抬頭道:“額娘,你的弄潮兒想你了!這個乳名還是額娘所起,額娘西去十三載,再也無人喚兒乳名!”說到這裡,已經是言語哽咽。
曹顒聽得眼睛發酸,沒想到各家光鮮的背後,還有這麽多鮮為人知之事。
馬俊見永慶與寧春真情流露,受到感染,也給自己斟了杯酒:“父母,父母,天下最難琢磨之人就是父母!父親每每見我,只有呵斥,罵我笨拙,罵我做乞丐都討不來飯!母親只知道哭,半點主意都沒有,整日裡戰戰兢兢侍候父親,生怕他有半點不滿意。我小時就立志‘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可是我看醫書,被父親罵為不務正業;我看史書謀略,被父親訓為旁門左道,一味地隻讓我溫習八股。”
曹顒見眼前幾個少年的樣子,也有想要嘮叨嘮叨的衝動。
來這個世界快四年,他雖然對老太君極為依賴,對織造府上上下下都應付自如,可他自己都糊塗,不知有幾分是學著記憶裡的小曹顒,有幾分是他的本色。成熟的靈魂,被拘束在少年的身體裡,接觸的都是年齡不大的孩子。他性格內斂,並不喜歡張揚,雖然接受了回到清朝這個現實,但總有莊子夢蝶之惑。
“父親與母親應是疼我的!”曹顒喝了一杯酒,所有所思地開口道。
寧春不滿地瞪了曹顒一眼:“你是織造府獨子,又是正房嫡出,他們不疼你疼誰?”
曹顒苦笑著:“我同永慶一樣,由祖母教養長大,記憶中與父母相處的場景不多。從他們的神態中,我能夠看出他們疼我,卻也不知該如何與我相處。不好太遠,又不習慣太近,只有不遠不近,大家彼此才更自在些。”
“那也怪你, 臉上客客氣氣的,但難掩眼底疏離,誰又好同你親近!”永慶毫不客氣地指責道。
曹顒點了點頭,並不反駁永慶的話:“是啊,或許盡是我的過錯呢!我都糊塗了,不知該做個無知孩童,還是做個有擔當的男人!”
這回連馬俊都跟著搖頭:“你才多大,心思太多些,正該是天真爛漫的年紀!”
曹顒只是借機說說心裡話,並不指望大家能聽懂,說了兩句,就開始喝起悶酒來。
“哈!哈!哈!”寧春拍手大笑起來:“真真是緣分,沒想到今兒竟是咱們哥兒幾個苦孩子聚會!來,端起來,端起來,一起乾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掉鳥毛!乾!”
曹顒幾個都帶著三分醉意,聽寧春說得痛快,都滿了酒,舉起杯子:“乾!”
寧春站起身,放下酒杯,看了看三人,臉上多了幾分正色:“兄弟今兒本來是抱著巴結幾位權貴公子哥的目的請客,都在江寧城裡混,難免有個磕磕碰碰,提前在酒桌上攀上交情,到時候彼此給個面子就算得。沒想到,幾位竟都是真性情,我寧春可不願再做小人,跟大家來什麽虛的。若是哥兒幾個不嫌棄,以後大家就是朋友。”
永慶也站了起來,臉上卻是真情實意地笑:“好,好,好,沒想到在江寧還能交到幾位好友,看來即便回不去京,我也沒有什麽可惱的。”
“寧兄,永慶兄,曹兄弟都是率真之人,馬俊能夠與各位相識,實在幸甚!”馬俊跟著起身。
曹顒最後站起,視線從三人身上轉過,多了這樣幾位朋友,感覺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