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章爭見(下)
骨肉相認,通常是什麽情景?
若是李氏十歲,或許是怯生生地問一句“您真是我爹嗎”;二十歲,會帶著惱怒與悲憤,質問一句當年為何對自己不聞不問。
現下,她已經年過半百,兒孫滿堂。即便最初有震驚與委屈,這一個多月的功夫,心情也漸漸平複。
竟是,相對無言。
除了最初王嬪與李氏跪迎,康熙開口命二人起身,就再也沒說一句話。
他說不出,他想問一問李氏相求什麽,可有什麽心願,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一場相會是枯燥無味的,年邁的帝王,半百的老婦,若是抱頭的痛哭,才是怪誕的吧。
王嬪低眉順眼地坐在凳子上,已經是如坐針氈。
她以為聖駕到後,自己會退出,但是卻見證了這場“父女相會”。
“抬起頭來。”隔了半晌,就聽康熙幽幽道:“叫朕看看你。”
雖說他沒有點名,但是李氏也曉得說的是自己。
她的心微微顫抖,還是慢慢地抬起頭,望向幾步外坐著的老人。
無法掩飾的老邁,讓她心中一顫,竟然莫名生出些許酸澀。
康熙也望著她,像是試圖在她的臉上尋找愛人的影子。
越是瀕臨死亡,少年時的種種就越發清晰。
他回顧自己這一生,才發現自己沉浸在帝王的榮耀中,淡忘了許多。直到帝王的無上權勢,也不能阻攔漸進的死亡,他才發現,自己缺失許多。
他想要開口解釋,告之李氏她是金枝玉葉,尊貴的公主。也想說之所以養在民間,不是他這個皇阿瑪無情,而是遵從她母親的心願。
最終,康熙什麽也沒說,李氏什麽也沒說,大半個時辰的功夫,這屋子裡就是一片靜寂。
看著帝王坐著輦車遠處,李氏隻覺得眼睛酸澀難擋。
王嬪在旁,幽幽地歎了口氣,伸手握著李氏的手,道:“想開些,你是有福之人,且想好的。”
李氏轉過頭來,看著王嬪,緩緩地點了點頭……
李氏沒有在宮裡久留,康熙離開後,她就要告辭離去。
王嬪到底不放心,使小阿哥去尋了十六阿哥來,想要叫十六阿哥送李氏出宮。剛好十六阿哥也正好往這邊來,與小太監捧了個正著。
因此,就由十六阿哥送李氏往神武門去。曹家的馬車,就候在神武門外。
路上途過儲秀宮,就見有一隊秀女要進儲秀宮。領隊的內侍,認出十六阿哥,側身讓路,給十六阿哥請安。
那些待選秀女,面龐都帶了幾分稚嫩,倒是低眉順眼的,倒是看不出哪個特別出挑。
十六阿哥掃了一眼,隻覺得麻煩,大踏步引著李氏離開。
李氏倒是好奇,多看了秀女們一眼。因為都低著頭,穿著一樣的衣服,倒是看不出什麽。
當年,顏兒也是這樣入宮吧?再過三年,東府的兩個侄女也要這般進宮遴選。
想著這些,方才父女相見無語的悲涼,竟不知不覺淡了。
明年孫兒們就要送官,聽說家中夫子要補官,不知新先生秉性如何。長生的耳朵,去年生了一次凍瘡,今年冬天別在犯了……
民間老話,“老兒子,大孫子,老兩口的命根子”,真如王嬪所說,她是有福之人。守著兩個命根子不說,年長的兒女,也沒有不孝順的……
臉上擠出幾分笑意,低頭那刻,卻是淚落滿襟……
神武門外,穿著補服的曹顒,站在自己馬車前,正同曹元低語。
今日李氏進宮,是由大總管曹元帶人護送過來的。初瑜原要隨婆婆來,被李氏留下。
看到李氏出來,曹顒、曹元都迎上前去。
十六阿哥同曹顒常見的,倒也沒什麽話說,看著李氏上了馬車,就同曹顒別過。
曹顒的侍衛腰牌,早在離職守孝時,就交回侍衛處。因此,他想要回戶部衙門,就要繞遠。
不過,他擔心母親,沒心思去衙門,早已同衙門那邊安排妥當,直接回府。
馬車直接趕到二門外,曹顒親自扶著李氏下馬車。
看到自己熟悉的垂花門,李氏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精神,才總算是放松下來。
“母親……”見她素素淡淡的,曹顒怕她心中難過,低聲喚道。
李氏仰起頭,拍了拍兒子的胳膊,道:“無事。”
這會兒功夫,初瑜也得了消息,帶著兩個丫頭快步往二門來。
李氏已見了二門,見媳婦匆忙,忙道:“慢行,別驚了肚裡的孩子。”
初瑜順從地放緩腳步,道:“一直等著二門的消息,竟是睡過去了。”
李氏已經近前,扶了媳婦的胳膊,道:“已經顯懷,正是渴睡的時候,巴巴地出來做甚?”說話間,視線落在她的肚子上,滿臉慈愛。
初瑜與曹顒對視一眼,對於李氏這般平靜的反應覺得詫異。
回到蘭院,初瑜就避了下去,將屋子留給她們母子說話。
“母親,在宮裡……”曹顒開口問道。
李氏抬起頭,道:“見著皇上了……皇上瞅著比前些年看著顯老……”說到這裡,頓了頓道:“我原以為他會問我求什麽恩典,我都尋思好了。他要問,咱們就將科爾沁那些東西,還有太后當年賜下的如意交回去,省得留在手中惹禍……到老他什麽也沒說……我便也沒多嘴……”
說完這些,她竟沒怎麽難過,反而擔心起兒子來,道:“這些金子,擱家裡太平麽?會不會生出是非?”
“當初十六阿哥放出話,將金子說成了五千兩,剩下的都是銀子。只是金銀重量大小不同,若是有心人探查,怕是也瞞不過去。不過沒什麽,這是太后名正言順賜下來的,母親就安心收著吧。只是太后娘家那兩座親王府,咱們當預備些禮過去。他們在京城也建有王府,倒是的不用送到關外。”曹顒想了想說道:“再有就是太后那邊,再有一個多月,就到太后祭日,母親拿出幾百兩金子,舍給寺裡,為太后祈福也好。其他的財物,暫且就不動為好,左右咱們家也不缺這個。”
李氏聽兒子安排的妥當,自是點頭道好。
她從外頭回來,還沒更衣梳洗,曹顒就沒有久坐,回梧桐苑了。
初瑜本還提心吊膽,聽曹顒說了,才算安下心來。
曹顒還要去前院尋鄭燮,就換了補服,穿著半舊的家常衣服,往前院書齋來。
書齋中,鄭燮正教授孩子們畫技。
早先錢陳群在曹府時,最喜歡的弟子是妞妞;如今鄭燮在曹府就館,最得意的生是雙生子中的弟弟左成。
原因無他,只因左成在畫畫上頗為天分,入了鄭燮的眼。
從這也能看出,這兩位確實自有儒家風骨。不會因坐席曹府,就巴結天佑、恆生這幾個曹姓弟子,輕慢他人。
曹顒站在門口,看著屋子裡俯身作畫的小蘿卜頭。
自打長生來上過一段後,東府的天護也開始啟蒙。
按照曹顒的本意,並不想將自己的孩子分出三六九等來,想讓他們安安穩穩的長大。
不過,卻是事與願違。
就拿旗官來說,只有爵位或者世襲爵位的旗子弟才能入,要官五品、武官三品以上子弟才能入。
那邊收生的限制,十歲到十歲。每年每旗只收四十到六十人,這其中滿旗、蒙旗、包衣都有定數,競爭可謂激烈。
曹頫當年就勉強入,不過是因為曹家正風光,那一輩又只有他一個入旗官。
等到孫禮入,則是佔了包衣旗的光。就像他的庶弟孫初,就沒有資格進旗官,就在旗官附近外的一處私就讀。
曹顒本想明年將天佑他們都送到官,讓他們也能接觸些同齡的夥伴朋友,省得養在宅門中不剛強。但是,這入卻成了一道坎。
天佑有爵位,又是伯爵府嫡長子,身份是夠的。恆生沒爵,但是以曹顒的身份,走動走動多送個兒子入官也非難事。這左住、左成兩個,卻是難辦。
不僅他們兩個,等天護長大些,也是沒資格入官的。
想到這些,曹顒不禁皺眉。但是又不能為了一個“公平”,就將天佑、恆生也束在府裡。
這世間,哪裡又有真正的公平可言?
這會兒功夫,鄭燮已經看見曹顒。交孩子們先畫,他出來同曹顒說話。
聽說已經補了實缺,七品知縣,他激動不已,望著曹顒,這感謝的話,不知當如何宣之於口了。
客居京城數載,他也曉得補官不易。納捐容易,補實缺卻是得用銀子砸的。
不說這些雜牌子捐官,就是正途出身的進士,要是沒有銀子打點,候個三、五年也是尋常。
這七品知縣,又是正印官,按照規矩隻授進士的。雜牌子出身的,想要補上,更是難上加難。
就算有曹府出面,這補官的各項銀錢,也是少不得。
想到這些,他已經肅容,給曹顒做了個長揖,道:“大人恩義,生銘感五內。能得大人周旋,就是生的福氣,所費銀錢幾何,還請大人告之。有朝一日,生定如數歸還。”
這七品知縣的俸祿不過幾十兩銀子,曹顒這些為鄭燮補缺,卻花費了兩千多兩。只因今年不是納捐年,又有新進士,所以這補缺的費用也水漲船高。
不過,曹顒卻不打算同鄭燮細說。
他斟酌一下,說道:“克柔,我早年也任過外官。外官不易,‘三節兩壽’的上官孝敬,各項往來,都要拋費銀子。朝廷俸祿又低,官場上貪汙成風。京城有些破落戶,家中實在缺銀子了,就典借些銀子,捐一任官,三年後就攢下一份豐厚的家底。以克柔的品行,怎會如此行事?我確實為克柔拋費些銀子,但是於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克柔若是想要歸還,就挑幾副字畫與我。克柔大才,總有揚名天下之時,到時我還佔了克柔的便宜。”
說到最後,他臉上已經帶了笑意。
不待半點輕慢,眼睛中是篤定。看著鄭燮的眼神,不像是看著個破落的秀才,而像是看著士林大家似的。
鄭燮當然不知自己曾經在歷史上留下一筆,還以為曹顒是“慧眼識珠”,不僅相信自己的人品,還肯定自己的畫作。
他隻覺得胸口熱乎乎的,鼻子酸酸的,深深地做了個長揖。
多少年後,他名揚天下,也始終對曹顒恭敬如父兄,不曾有變……
*
長春宮中,十六阿哥聽王嬪講述完這出“父女”相會,也說不出什麽,倒是想到自己的麻煩,道:“額娘,兒子身邊侍候的人夠了,求額娘常往儲秀宮溜達溜達,省得哪位在想起兒子,給兒子指兩個下來。”
王嬪猶豫了一下,道:“昨日,德主子倒是提了一次。她不是有兩個侄孫女候選麽,聽宮裡的風聲,弘明那邊怕是沒戲。瞧著那意思,若是不指給弘明,就要給你同你哥哥。那兩個姑娘,前些日子被德主子帶到熱河,我也見過的。雖說容貌不十分出色,但是瞧著性子溫柔,也是不錯的孩子。”
十六阿哥冷笑一聲,道:“她倒是愛操心。”
自打李氏病故,十六阿哥身邊除了嫡福晉, 其他的侍妾通房,一個側福晉都沒有。所以,這次選秀就有風聲出來。
德妃與宜妃明爭暗鬥半輩子,十六阿哥可不想殃及己身,怎麽會樂意同德妃的娘家人沾邊。
“她也沒法子,好好的兩個姑娘,送進宮來調理了一年,要是都撂了牌子,這德主子的顏面何在?”王嬪道。
“額娘能攔就攔下,實是攔不下,額娘就請宜母妃先下手,指兩個尋常人家的下來,省得不安分,鬧騰得兒子頭疼。”十六阿哥退而居其次。
王嬪曉得,兒子面上自己嫌煩,實際上是心疼媳婦呢。
她也不惱,只是想起兩個孫子都是庶出,多少有些遺憾:“聽說七阿哥府上有求子的方子,你也打聽打聽,給你媳婦的張羅張羅。”
十六阿哥聽了,點頭應了,心中卻是苦笑。
十六福晉上次生產後血崩,送了半條性命不說,也再也不能生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