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衙內,府尹官邸。
順天府尹屠正在書房裡,持著本《孟子》秉燭夜讀。他的夫人已經遣人來問了兩次“老爺是否安置”,然他正讀得有滋有味,自是揮手打了。
到了第三次,遠遠的腳步聲從窗外響起,屠就有些個不耐煩。長隨剛一開口叫“老爺……”,他就厲聲打斷:“不要來叫了,老爺我正在讀書!困乏了自會回去!”
然而長隨並沒有就此離去,而是急切的喊道:“老爺!雍親王、雍親王駕到!!”
“啊?!”屠慌忙撇下書,三兩步過去開了門,驚道:“誰?雍親王?官服!!快給我把官服頂戴取來!”
長隨慌忙揮著手,沒口子的應著:“老爺別急,別急,陳三兒去取了已經……”
屠站在院裡望著天,焦急地等著官服。因是初一,天上沒月亮,周遭一片漆黑。這都什麽時辰了?雍王爺親自找來,恐怕不是什麽好事吧!
天悶熱的,一絲風都沒有,汗很快透了他的紗衫,他已然不知這是出的是熱汗還是冷汗了。
小廝陳三兒抱著官服頂戴匆匆跑來,因見他汗濕了衣襟,忙道:“老爺,小的給你取巾子擦擦汗……”
屠一把搶過官服,自顧自地穿上,罵道:“難道要王爺等著?這不是作死?!還不快來伺候老爺穿衣!!”
屠穿戴整齊了,忙著往前面廳堂走。遠遠地看見廳裡的*,他下意識頓住腳步,整了整官服頂戴,穩了穩心神,然後大步走進去,給端坐在正位地雍親王見禮請安。
雍親王開門見山,直接提出要看最近一陣子死亡百姓的登記冊簿,以及近幾年同期的冊子。
屠一怔,微覺得有些詫異。但這時候已容不得他多想,忙引著雍親王往前面公衙去,到後堂存放檔案冊簿的屋子,打開箱櫃。取出雍親王所要冊簿,一一攤在案幾上。
雍親王翻看了近幾日的百姓死亡記錄,現從四月二十七起,就已經開始有出往年的死亡人數了。往年四五月間全城報備死亡的人數也就三到五人。而今年四月二十七這一日,僅南城一片就死了六個人。因其中兩個老人,四個孩童,還不算太引人注意。
到了今日五月初一。城南一日報上來二十一人死亡,其中不乏青壯,還有是之前已經剛死過人的人家再次出現死亡。
南城住戶密集的幾條街累計死亡四十九人!
側立在雍親王身旁地屠。冷汗已將官袍一並透。他感到巨大危機的臨近。而在他身後同時陪著查冊簿的師爺溫鴻臉色也顯出恐懼的神色。在他耳邊低聲嘀咕了一句,“大人。這不太對啊……莫不是……莫不是……”
“時疫”二字便如山重,壓得他舌澀牙顫,張了幾次口,到底沒說出來。
屠自然知道,他悄悄抬起袖子擦了擦額角地汗,偷眼去看雍親王。
若真是時疫,如果由順天府現,上面自然不會怪罪,還會褒獎;但如果是上面先一步現,順天府卻不知的話,那就有著失察之罪――彼時要能控制了疫情,也只是將功贖罪;要是控制不住……那順天府這群人就是朝廷用來安撫民心的第一批祭品。
雍親王臉色雖然沒有異常,心裡卻是揪了起來,看來確是時疫無疑,幸而曹?來報得及時,現在叫人著手準備,應還不算晚吧。
*
康熙五十年的端午,在許多年後,仍成為老百姓茶余飯後地話題。
南城,歪柳胡同的趙二牛記得清清楚楚,應該是從五月初二開始,就覺得不對勁的。他是個小買賣人,在胡同前面的有間小小地油鹽鋪子。
那日,他吃了早飯,交代婆姨往鄰家喪子的人家送吊錢算走禮,便溜溜達達地往前面來。到了鋪子門口,卻是嚇了一跳,兩個五大三粗的差爺正站在鋪子前。許是等得不耐煩了,兩人看趙二牛過來,上下打量兩眼,沒好氣地大聲道:“這這鋪子是你地?”
趙二牛被唬得不行,雖然膽戰心驚,仍是堆著笑臉,點頭哈腰道:“正是小人地一點薄產,兩位差老爺辛苦,這大清早地……”他往袖子裡摸摸索索了半天,卻只有二錢碎銀,想掏出來孝敬這兩位,又怕他們嫌少惱怒。
“是你的就好,利索開門,可不是你這一家,別耽擱工夫!”兩人中年輕點地差爺說完,打了個哈氣,嘟?道:“從昨兒半夜就開始折騰,他姥姥的!”
趙二牛聽說讓開鋪子,腿彎一軟,差點就要給他們跪下。這是招誰惹誰了,大早晨的來抄鋪子?
歲數大的那個見他嚇得臉色青白,還笑罵道:“爺們是官差,又不是土匪,你怕個??府台大人讓我們買醋,趕緊開門來!”
二牛聽著只是醋,稍稍放下點心,一邊開鎖,一邊笑老爺實在是說笑,不過是點子醋,全當小的孝敬。”
“行了,行了,費什麽話?”年輕的那個不耐煩,見他推開門,就大步進去:“醋呢,不許留,有多少分量,全都拿來!”
趙二牛雖說肉疼,卻不敢不從,將兩個尺高的壇子打櫃台裡提溜出來:“官爺,盡在這裡了,都是三十斤一壇的,昨兒剛上的貨,開封的這個賣了三斤半。”
年數大的差役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打櫃台上取了筆,在上面寫了“老醋兩壇,共計五十六斤半”,遞給趙二牛手上:“收好了,下個月用這個去順天府支銀子!”
望著兩人提溜著醋壇子往胡同口走了,趙二牛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塗抹:“丫的。沒聽說官府有出銀子地時候,哄誰呢?”說著,想要撕了那張紙,看到紅彤彤的官印,到底沒舍得,小心地收起,心裡還是想要有點指望。
中午,趙二牛的媳婦來給他送飯,帶著幾分慌張說:“秦家不知是怎麽了?你走不久。便有官差過來!”
趙二牛想著早間被提走的那兩壇子醋,不禁嘟?道:“怎麽遍地官差,這還讓咱們有沒有活路!”話音未落,就見一隊兵丁打門口經過。往胡同裡去,忙住了口。看著這服色,卻是五城兵馬司的人,這些兵大爺往日裡也沒少沾百姓的便宜。卻不知今兒又盯上了哪家。
但凡這些日子家裡人口有因熱症暴斃的,統統都收到衙門告示,屍不許土葬,必須由衙門專人負責焚燒。另外。這些戶其他人不許外出,門外都派了順天府與五城兵馬司的兵丁把守,有大夫來簡單診過。有病的。在宅子裡隔離。沒病地也要跟著喝藥。早熱症人口死亡相對集中的地方,街道上都撒了石灰粉。
到五月初四。不止外城,就是內城,氣氛也詭異起來。家中有長者的,經過前朝舊事的,自然不會忘記崇禎十七年那場斷送了漢人江山地的京城大疫。雖然現在還沒有疫病的流言傳出,但是往這方面想的人卻不在少數。有些人家收拾了行裝,想要出京避避,卻是連城門都出不去地。
還有些人,對內外城的戒嚴有其他的說辭。據說,某人的二大爺地小舅子的內侄兒是南城兵馬司的,因此通過一些小道消息,曉得了京城戒嚴地內情。原來,近日有一夥亡命之徒,流竄京城,僅在南城就搶劫殺人數十人。這是百年不遇地大案,順天府也好、五城兵馬司也好,自然都是使了吃奶地勁兒來緝捕,打著查“熱症”的幌子,管胡同就封了好幾條,挨門挨戶地盤查。
到了五月初五端午節,街頭巷尾貼出告示,公布聖諭:自本月初六日起,三日不宰牲、虔誠祈雨,並著於各廟誦經,合意虔誠祈禱。
每年端午節,南城北城都有石榴花會,百姓趕集看戲,今年卻是一處都沒有。再聯系各種流言語,實在是讓百姓跟著心生惶恐。這求雨地聖諭一公布,也算是暫時轉移了百姓的視線。
這自打立春以來,隻下了兩次小雨,卻是連地皮都沒怎麽濕的。這雨水不調,是老天爺對上位者的警示,那皇帝老爺……得,這卻是想得遠了,大家關注的還是“三日不宰牲”這條,家境富裕的就開始提前收拾出鴨鵝來。
西城,曹府。
打葵院出來,為紫晶擔憂了好幾日的曹?與初瑜終於松了口氣。或許是藥吃的早的緣故,紫晶前幾日雖吐瀉了兩次,但隨後就止了,只是身子有些虛,過後也沒有再出現熱等其他症狀。經過這兩日的調養,她已漸漸痊愈,只是為求穩妥,暫時仍是沒有出屋子。
紫晶病著,曹?與初瑜行動不便,府裡哪裡還有過節的氣氛?曹頌那裡,曹?也打人去宗學那邊請了假,讓他在家裡先待一段日子。曹頌漸漸聽到些外頭的風聲,再想到自己家裡這邊,紫晶在葵院,哥哥嫂子在書房,都是避著人的,實在是擔心的不行。
幸好,曹?在書房隻避了幾日,而且也沒有出現什麽不對的症狀,這才讓曹頌安下心來。
因步軍衙門這邊協助順天府在內城防疫進展的有些不太順利,所以雍王爺臨時將曹?從戶部抽調出來。
內城住的不是旗人宗室,就是官宦顯貴,哪裡把那些兵丁放在眼裡?若是死的是下人,自然沒有為了他們累得主子被封門的道理;若是死的是家人,這入土為安可是大事。三兩天下來,雍王爺算是明白了,若是沒有人在這邊壓著,怕是外城的疫病防禦住,內城怕是防不住。
文武百官、王公大臣都住在內城,若是集中生疫病,那真是太可怕了。雖然前兩日到了求雨的旨意,但是疫病的還沒到
是這旨意下來時,京城的急信還沒有到熱河。
因要等康熙的旨意,這“疫病”兩個字只有少數地幾個王公大臣曉得。這些人。又是哪裡能夠去跟著步軍衙門的人去查疫情的?最後,他想到了曹?。曹?是知情人,官職雖不高,卻有個郡主額駙的銜。
葵院不許進人,格格額駙這幾日又在前院書房,葉嬤嬤也是覺得不對勁。今兒又到了端午,按照規矩,嫁出去的女兒要回娘家探望父母的。不想,格格卻說了。昨兒已經打人去王府那邊送信,說是因府裡有事,不用派車來接了。
能有什麽事,不過是因紫晶的病?葉嬤嬤一肚子不滿。又看不到初瑜,就對著喜雲幾個抱怨了兩句:“不過是為了個婢子,就算有小時拉扯的情分,也不必這般供著像姑奶奶似的!兩位正牌子地姑奶奶都沒她這般矯情!縱然是待下人寬厚。這般待個婢子也著實是過了!到底是包衣出身,不似其他人家那般大氣!”
葉嬤嬤一口一個“婢子”,喜雲幾個聽得膩煩,其中喜煙是嘴快的。冷笑一聲道:“聽嬤嬤這話,婢女的性命就是不相乾的,不管侍候主子多少年。病了就要遠遠地拉出去才是正理了?”
葉嬤嬤這方反應過來自己失言。不該當著她們幾個地面說這些個。訕笑了兩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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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春也是端午這日到京的,自得到秋娘病了的消息。他就怎麽也呆不住了,尋了個由頭向郎中告了假,一路快馬馳回京城。
因恰好是過節,寧春心裡還想著要是道上遇見新花樣的荷包香囊地,就買幾個給秋娘,既應了節景,又能討她喜歡。她這一高興,病許就好了一半兒。自己正好可以好好陪她一段日子,這些日子在保定可把他累壞了,每天拖著疲憊地身子躺到床上時,他就越地想秋娘。
他想得倒好,但進了城,就覺得氣氛十分不對,遠沒有往年端午節的熱鬧喧囂,街道上行人稀少,兩邊鋪子有的關著,開著的也門可羅雀,竟顯得十分地蕭索。
一路走來,往常那些個走街串巷兜售小物什的貨郎一個都不見。再穿過幾個胡同,遠遠見幾戶人家門旁貼著告示,門口還有官兵把守,寧春十分地詫異,但此時沒心情去管人家閑事,先去看秋娘要緊。
到了城西南茄子胡同,寧春再次見到了那些穿著五成兵馬司服色的官兵,那些人有八個,分別站在相鄰地幾戶人家門口,其中兩個正站在自家地門前!
寧春心裡一驚,忙不迭翻身下馬,走到門口,向門口官兵一抱拳,笑問:“這位大哥辛苦,不知這家犯了什麽事?”說著,袖子一掩,塞了塊碎銀子到那官兵手裡。
那官兵不動聲色地掐了掐銀子,約莫著有一兩多,頗為滿意,悄悄向袖裡塞了,一邊兒上下打量了寧春,一邊道:“瞧你這一身塵土,打外面才回來?可是出去有些日子了吧。現下京裡查熱症呢,這凡有熱症死的,家裡都不許人進出了。”他說著一指旁邊牆上地告示,“瞧,就這個。”
“熱症死人……”寧春如同被人敲了一悶棍,腦子嗡嗡直響,腳下也軟。他一急,抓了那官兵的袖子,結結巴巴問道:“這家,這家,死人了?誰死了?”
兩個官兵見他臉色大變, 言行失常,不由奇道:“怎麽?你認得這家人?”
寧春心急如焚,也不等兩人回答了,推開他們就要叩門。那兩個官兵忙去拽他:“嘿,你幹什麽?這家封了,誰也不許進去!”
寧春身上也有兩下子,一甩手就推倒了一個,騰出手來就往門上砸,邊砸邊喊:“秋娘!秋娘!我回來了!秋娘!你答話啊,秋娘!”
兩個官兵職責所在,忙撲上來扭他胳膊,卻是哪裡降伏得住他,兩下又叫他掙開。巷子裡別家門前的官兵見了,也過來幫忙,三五個人才拖了寧春離開那門口。寧春胳膊叫人扭著,嘴裡仍喊“秋娘”。
院裡的人聽了動靜,都跑到牆邊門前,因官兵守了好幾天了,誰都是怕的,也不敢開門,常貴夫婦隔著門喊道:“三爺,是三爺嗎?”
寧春聽是他倆,更加急了:“秋娘呢?秋娘呢!”
裡面常貴夫婦哭著跪下磕頭道:“三爺,奴才們沒伺候好姨奶奶……奴才們該死……”院裡驟然哭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