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鄂爾楚克哈達,聖駕行在。
雖說已經進了九月,塞外秋風蕭瑟,但是康熙的心情卻似不錯。見著天氣晴好,他便帶著幾個內大臣,同眾侍衛往草原上進行小型的圍獵。
康熙手中拿著火槍,看了看身邊跟著的五大三粗的藍翎侍衛喀爾庫,問道:“爾能佩槍隨朕行走乎?”
這個藍翎侍衛並不是由勳貴子弟選撥出來的,而是由吉林將軍覺羅孟俄洛舉薦上來的,是吉林烏拉滿洲人。
烏拉部早年建國,雖然百余年前歸於後金,但是民風彪悍,不好臣服。
康熙十五年,朝廷調寧古塔將軍移駐吉林城,也有怕三番戰亂,東北老巢不穩的意思。這以後,吉林烏拉一直是重軍把守,成為東北三處流放地之一。
吉林將軍覺羅孟俄洛舉薦烏拉勇士進京為侍衛,也是為了拍康熙的馬屁,變相地彰顯烏拉人的臣服之心罷了。
偏生這個喀爾庫勇武是勇武,卻是有些不知變通。
聽到康熙問話,喀爾庫看了看康熙手中的火槍,回道:“我不能!”
旁邊跟著侍駕的,有內大臣阿靈阿、阿爾泰、鄂倫岱,還有北疆要塞的幾個武將法諾、艾圖、星照、尼雅汗柱等人。
聽了喀爾庫這硬邦邦的回話,眾人都有些懵了。在這大清國,在萬歲爺面前,漢人皆是臣民,滿蒙漢二十四旗都是奴才。除了太后她老人家,還誰有資格在禦前稱個“我”字?
法諾是從吉林烏拉過來隨扈的,先前還曾在禦前盛讚過喀爾庫。讚其“卓異”。如今見他連尊卑規矩都不懂了,駭得臉色青白。說不出話來。
對於這個有著巴圖魯之風,沒什麽心機的侍衛,平素康熙是有幾分愛的。畢竟身在高位,整日裡思慮太多。難得身邊有這種心思簡單之人。
然後,今天不曉得為何,康熙卻是惱怒起來。
喀爾庫絲毫沒有盡忠之心,半分沒有效力之意。將他這個皇帝當成了什麽?
自打喀爾庫被舉薦進京,授以六品藍翎侍衛。賞賜房屋、田地、奴才。就算是養條狗。這般精心,也該喂熟了。
就算在再勇武,是個真正的“巴圖魯”,卻不肯在禦前效力,那這奴才留之何用?
想到此處,康熙的臉子耷拉下來,怒道:“人人都願於主子之前匍匐效力之時,惟喀爾庫毫無效力之意。倘使此人不加懲治。那如何再使喚別人?來人,將這奴才帶鐵鎖三條。將所賜房屋、奴才、田地諸物俱收回。現立即馳驛,遣回吉林將軍處。或授親丁甲兵,或授何差,於吉林將軍處效力任職,隨其願可也!”
喀爾庫還在懵懂,已經被其他兩位侍衛按到在地,去了頂戴。
雖說萬歲爺只是去了這個侍衛地職,但是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這喀爾庫已經於死人無意。
不管吉林將軍覺羅孟俄洛如何器重喀爾庫,也不敢將禦前回的侍衛他用。估計為了向萬歲爺賠罪,覺羅孟俄洛也會請誅喀爾庫地。
除了吉林要塞來的武官法諾擔心會不會受到這侍衛的牽連之外,其他人都不會都這莽漢放在眼中。
看著震怒中轉身離去的萬歲爺,人人都思量著,最近是不是有什麽風向不對,該不該使銀子打探,省得自己再撞到槍口上。
康熙地心情很沮喪,登基五十余年,他向來有愛才之心。對於那些勇武或有才華的人,也不拘一格,大力提拔。
那些人也願臣服在他這個帝王的腳下,向他盡忠。
如今,自己是真老了麽?不能得到別人的忠誠。
魏珠身為禦前近侍,隨行出來。見康熙沒了興致,他小步跟在後頭,心裡也有幾分惴惴不安。
這一年來,萬歲爺越喜怒莫測,這怎生不讓他們這些禦前侍奉之人膽戰心驚?
直到回了禦帳,康熙仍是憤怒難消。難道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竟似想要在自己身邊盡忠地人都沒有了。
禦帳裡,用板子搭的木炕,上面鋪著內造地炕氈。
康熙坐在炕上,端起炕桌上地奶茶,飲了一口。當放回茶盞,瞥見炕上擺放得是張金漆桌,而不是以往所用的洋漆桌時,他的臉立時變得鐵青,高聲道:“海章同理延禧那兩個狗奴才何在?給朕宣來。”
這兩位都是內務府郎中,其中海章現下署理內務府總管。
魏珠心裡一哆嗦,曉得萬歲爺如此這般,指定有人的頂戴要保不住了。心裡如何思量,面上他卻半絲也不敢來,恭敬地應道:“,奴婢遵旨!”
待躬身退到禦帳外,魏珠才松了口氣,往內務府官員的駐地帳篷去。他才走了沒幾步,就聽到有人道:“嘿,老魏,這是往哪兒去?”
魏珠轉過身來一瞧,不是十六阿哥是哪個?
見十六阿哥是往禦帳去,魏珠忙小聲說道:“十六爺,不是奴婢多嘴,現下可不是請安的好時辰。”
十六阿哥搖搖頭,道:“爺方才聽說了,曉得皇阿瑪惱著,不是給皇阿瑪請安,就是尋你來打聽來了。”
這大白天的,也不是休沐的日子,十六阿哥來尋自己,卻是有些奇怪。魏珠心裡納罕,伸手做了個抓牌地姿勢,笑著問道:“十六爺尋奴婢,這是手癢癢,又打算開場了?”
十六阿哥橫了他一眼,道:“不過是消遣罷了,還能整日裡惦記這個。爺也要好生勸你一句,偶爾當個樂呵成,你也不能太迷這個。要不然,往後讓人做了套兒。抓了小辮子,那就是關乎生死地事兒。梁九功風光了三十多年。而今又如何,還不是在景山掃院子?曉得你愛黃白之物,但是這些個東西,攢些耍耍就是了。就是堆成個山,還能當吃喝不成?”
魏珠初還笑著,後來肅手聽了,臉上帶著幾分感激來。道:“奴婢是殘了身子之人,不過是萬歲爺身邊兒的一隻狗。十六爺卻不似外人那般瞧不起奴婢。肯教導這些個,奴婢記在心裡了。”
“行了,行了!咱們不說那些個虛地!”十六阿哥不耐煩地擺擺手,道:“爺尋你,是想打聽打聽,那個禦前不遜的藍翎侍衛是真撤了沒有?曹正給他兄弟尋差事,如今宮裡不選侍衛,這要是出來缺。卻是正可好。要不然。他就要往護軍營同前鋒營鑽營了。”
雖說平素往來少,但是曹也算是魏珠未跡前的舊日故交。說起來心裡也親近幾分。
聽說是曹家地事兒,魏珠也有幾分上心,道:“撤了,十六爺,您是沒瞧見萬歲爺方才那臉色兒,真是要將喀爾庫生吃了一般。十六爺既是想幫曹爺張羅,還需早些往侍衛處那邊兒提早兒打聲招呼才好。如今這侍衛缺金貴著,去晚了,那邊兒的大人也要算計著。”
十六阿哥聽了,點頭道:“嗯,既然如此,那爺這就尋傅爾丹去。不過是個藍翎,既是爺看上了,瞧哪個還敢不識顏色出來跟爺爭。”
兩人別過,魏珠往內務府駐地傳旨,十六阿哥去尋傅爾丹了。
使魏珠傳旨後,康熙漸漸平複心中地怒氣,有些意興闌珊。
他喚了個內侍,將禦案上的折子抱過來,盤腿坐在炕上批折子。
當看到江寧織造曹寅的名字的,康熙忙將這個折子先挑出來。早年,曹寅也做過他身邊地侍衛,不管什麽差事,都是朗聲答應。
君臣相交於孩童之間,曹寅始終是忠心耿耿。
想起往事,想起孫嬤嬤的慈愛,想起曹寅小時那種崇敬的眼神,康熙的臉上浮出幾分溫煦。
真是光陰似箭,這一轉眼都過去五十多年了。
他打開曹寅地折子,逐行看下去,卻是越看越皺眉,越看越唏噓。
除了給康熙請安外,曹寅還自陳“感體力不支、年壽不保,請辭江寧織造,寧願回京,禦前做個老侍衛,效微末之力,終老京城”。
曹寅是順治十五年生人,比康熙小四歲,今年也五十七了。
當初曹寅重病,康熙曾派過侍衛同禦醫南下的,對於曹寅地病情,內務府都有記檔。
最近一次召見曹寅,是在去年萬壽節後,曹寅確是老相橫生。
昔日君臣初見,都是黃口稚子,如今卻是白老翁。
不服老不行了,康熙地胳膊微微顫抖,心境有些悲涼。最近這半年來,他就有了這手抖之症,要是批折子多了,就酸痛難忍。
他將折子擱在桌子上,揉了揉胳膊,提起禦筆,沉思片刻,在折子後寫道:“朕體安,氣色好。準卿所奏,薦妥當官員,俱本來奏。”鄭重之色。沈嬤嬤端茶上來,卻是滿心歡喜。怨不得今天開門聽到喜鵲叫,這真真是貴客盈門。
炕邊上除了坐著初瑜,還有靜惠的姨母伊爾根覺羅氏,今天兩人都往這邊來,就是為商議靜惠的親事。
雖說曹家是體面人家,曹這幾個兄弟老人家先前就使人打聽過,原也尋思想要結親。不過,自打家裡生變故,卻是“門不當、戶不對”實難匹配。
雖說一直在內宅養病,但是老人家也不是聾子。曹家二爺見天的往這邊來幫襯的事兒,她也聽著沈嬤嬤念叨過幾次。
老人家雖方正,卻不刻板,想起孫女同曹家的淵源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心中也做了思量,要是真結親的時候,將孫女送到她姨母或舅舅家出嫁。
要是為了她這個老婆子,耽擱了孫女的終身,那她死了都沒有臉面去見兒子、媳婦。
不過,這親事有了眉目,老人家又有些躊躇起來。
對於靜惠許字曹家,伊爾根覺羅氏是滿心樂意地。自打前幾日聽初瑜提過,她便同丈夫商議了,將外甥女接家去,從富察家出嫁。
傅鼐正想尋個由子同曹處好關系,自是沒有什麽不肯地。
如今他也人到中年,想起少年往事,也是自己的不是居多,對曹家也生出愧疚之意。如今,要是借著靜惠之事,能使得兩家重新成為親家,也算是樂事一樁。
因此,他還同妻子說了,要給外甥女預備份嫁妝, 隻當是親生閨女出閣。
靜惠是自己嫡親外甥女兒,伊爾根覺羅氏心裡也始終惦記著。早年在姐姐姐夫過身後,便尋思接到自己身邊地。
只是畢竟靜惠是董鄂家的人,上面有祖母同伯伯伯母在,也輪不到母族那邊的親戚撫養。
待春天覺羅氏叩閽,董鄂家變故,伊爾根覺羅氏也預備將外甥女兒接過去。偏生靜惠是個孝順孩子,不肯離開祖母身邊,這才不了了之。
現下,見覺羅氏沉吟不語,伊爾根覺羅氏想到老人家的顧慮,道:“親家老太太,曹家這位二公子您也是見過的,濃眉大眼,模樣周正,端端是人品不錯的小夥子。曹家也是望族,良善傳家。靜惠能尋到這樣的婆家,就是姐姐地下有知,也當欣慰。嫁妝這塊兒,您老人家無需為難,我是她親姨母呢,這些年也沒照看上她,幫襯份嫁妝也是應當的……”
聽伊爾根覺羅氏說要幫襯嫁妝時,覺羅氏微一皺眉,本想要開口拒絕,不過想起關系到孫女的終身大事,老人家歎了口氣,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還要厚顏勞煩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