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行宮,內務府衙……
已經是華燈初上,曹顒站在書案後,面前是攤開的木料場的帳冊。他的右手邊上,是空白的紙折。
蔣堅、李衛、趙同等人侍立邊上,見曹顒從筆架上拿下毛筆,蔣堅上前一步道:“大人,這是要擬折子?”
曹顒點點頭,道:“正是如此。正如同我對齊敏所說,紙包不住火,左右事情也至此,還是稟明皇上,道明原委的好。”
蔣堅聽了,已經變了臉色,擺擺手,道:“大人萬不可義氣。行宮修建十幾年來,其中林林總總,多有王公貝勒涉足其中。這層窗戶紙,不能由大人捅破。”
曹顒抬起頭來,將那帳冊送到蔣堅在面前,道:“瞧瞧這個,做得滴水不漏。還記得咱們上個月遊園麽?當時看著圈出這幾處修繕之地,並不是陳舊非常。隻當是皇家規矩,上了年限就要修繕,誰會想到其中有這些彎彎道道。他們想法子請旨修繕,除了惦記銀子外,怕也是惦記著這邊的木頭。”
蔣堅接過帳冊,翻了翻帳目,又看了看曹顒,道:“大人已經吩咐下去,明早天明開工,那工程所需木料,可是用拆下來的舊木頭?”
曹顒揉了揉眉頭,道:“還能有什麽法子?只能如此了。”說到這裡,冷哼一聲,道:“那些人若不是想用這些銀子頂帳,就是想接著販賣。欲壑難填,委實可惡。”說到最後,已經添了怒意。
今天剛在衙門看的朝廷府報,因去年順天、永平五府雨水多,糧食歉收。加上奸商囤積、提高米價,使得百姓無米下鍋。朝廷已經從京倉通倉米,二十萬石往直隸受災各縣,用於賑濟,大州縣三千石,小州縣兩千石。
這些米,多是用來在各地開辟粥廠,使百姓能熬巴到九月秋收。
如今米價騰貴,稻一石已經一兩多銀子,谷一石也有八、九錢。饒是如此,這賑濟糧食也就在二十多萬兩銀子。
二十多萬兩銀子。能活數府百姓。一個預算八十萬地工程。僅木料一項。那些蛀蟲貪墨地也不止二十萬兩。
雖說到熱河已經兩月。但是因為有朝廷邸報。曹顒也曉得朝廷動態。今年立春後。京畿雨水不足。禮部諸官又開始忙著祈雨。
去年澇災。今年又要大旱地樣子。民生多艱。
曹顒記得自己出京前。聽初瑜提及府裡又買小廝丫頭之事。因天佑他們幾個漸大了。所以買了十來歲地小小子與小丫頭。由老成地家人帶著調教。省得過幾年用時。人手不足。
同米價上升相比。這賣身價是不是降了?
曹顒覺得自己有些可笑。這胡思亂想地。都是什麽?
蔣堅見曹顒提筆不言語,猶豫了一下,道:“大人若是信得過學生,這折子由學生初擬如何?”
曹顒此刻也是有些心浮氣躁,撂下筆,點點頭,道:“有勞非。”說著,他起身讓出書案,對蔣堅道:“非磷在這裡擬吧。”
蔣堅應聲上前,提筆思量片刻,便沾了沾墨,揮筆而就。
曹顒站在一邊,向趙同問起雜物庫裡的燈油等物。
趙同回道:“爺,燈油倒是不缺,燈具也有,只是夜間乾活,最怕走水,還要預防才好。要不然,有使壞的,鬧出事來,又是爺的乾系。”
曹顒的長隨中,有魏黑、鄭虎、任氏兄弟勇武,吳茂、吳盛有管家之才,張義擅長交際,趙同不與眾人同。
他心思縝密,熟悉刑名,又十分有好學之心。
曹顒見他能想到防火,道:“你可有什麽好主意?”
趙同俯身回道:“爺在府裡使人預備的不是水缸,是沙子。小的回來前,繞路看過了,除了曲水荷香、遠近泉聲、雲帆月舫三處,其他四處工地上都有沙堆,還算便宜。”
曹顒點點頭,道:“嗯,這條記下來,明早使人往這三處運些沙子。”
趙同應了,走到側面的小條案上,將曹顒的吩咐用紙筆記下來。
蔣堅已經擬好折子,奉給曹顒……
曹顒看了,心裡佩服不已。專業到底是專業,這斟酌詞句到極致。
自打莊先生過世,給康熙的奏折,多由曹顒親擬。因蔣堅是幕僚,曹顒也沒有瞞過他,都使他看過,所以蔣堅曉得曹顒的文風語氣。
這折子擬的,雖詞藻並不華麗,但是字裡行間,處處是感恩宣誓之意。沒有明面的阿諛奉承,但是那種崇敬之心,卻無處不顯。
關於行宮修繕之事,折子裡也都提及,意思多為“年輕資淺”、“茲事體大,惶恐不堪大用”、“不敢絲毫懈怠、辜負皇恩”雲雲。
既提到差事的艱難,又提及自己的賣力,對於這邊亂七八糟的事卻是隻字未提。
曹顒看著這奏折,看了蔣堅一眼,道:“非磷在我這裡,有些吃力吧?”
相處大半年,曹顒也有些了解蔣堅為人,心裡良善,是個好人。以往侍奉的各位幕主,也多是有操守的清官。
曹顒這邊,雖與貪官沾不上邊,卻是掉到糞坑裡,滿目肮髒。
連曹顒這樣疲怠的性子,都有喘不上氣、受不來的時候;蔣堅沉默寡言至今,也。
蔣堅道:“大人謬矣,幕為主賓,本當費心竭力為東主籌劃。大人待學生甚厚,已容忍學生散慢多時。學生面皮再厚,也不敢再不盡心。”
“非磷,違心之事,到底難熬。若是非磷受不得這些,不必勉強。你為人灑脫,在地方如魚得水,拘在京城,實在難為你。”曹顒歎了口氣,道。
蔣堅聞言,頗為動容,道:“大人仁厚,學生深之。夏清先生生前,讓學生謹記‘幕為主賓’四字。這些日子以來,學生時刻思量這四字,再不敢有張狂之心。幕為主賓,幕為主賓,克制不了自身義氣,喧賓奪主,送了東主的前程,就算邀得名聲人望,也是‘劣幕’。若是大人不嫌學生見識淺薄、人才庸碌,學生願效夏清先生,為大人驅使。”
曹顒見他如此說,臉上已經現了鄭重,俯身拱手道:“如此,日後就有勞非磷了。”
蔣堅見了,忙躬身回禮:“學生定見賢思齊,不敢付大人所托……”
曹顒點點頭,臉上多了幾分笑意。
雖說遇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是夠讓人心煩的,但是心煩何用?還得一件件地解決。
莊先生去世這半年,曹顒真的稍顯吃力。
蔣堅以往的名聲雖大,但是到底曉得京城不與地方同,過於謹慎,默默學習的多,鮮少開口。
今日蔣堅卻打破平素沉默,主動為曹顒籌劃,看來這半年的等待也值得。
曹顒走到書案後,提筆將蔣堅擬好的折子抄了一遍,才撂下筆。
窗外已經漆黑一片,曹顒這時才察覺出餓來。他掏出懷表一看,已經將近戌正(晚上八點),眼看就是行宮封門的時候。
眾人匆匆出得行宮來,魏黑、鄭虎等人已經牽著馬、提著燈籠在外頭等著。
在魏黑旁邊,站著一人,不是別個,正是今日約好到園子那邊赴宴的蘇赫巴魯。
見曹顒出來,蘇赫巴魯大踏步迎上來,道:“孚若,差事,完了?”
雖說他如今的結巴比過去好許多,但是說漢話還是有些生硬。
曹顒應了一聲,帶了幾分羞愧道:“說好今日一道吃飯的,卻耽擱至今,實對不住。”
蘇赫巴魯擺擺手,道:“客套什麽?不過……不過是一頓飯。到底什麽……什麽事?我正閑,給你,打下手……”
話音未落,就聽到他肚子裡“咕嚕”一聲。
“你沒吃晚飯?”曹顒聽了,有些詫異:“這都啥時候了,不是打人回去說了麽,還等我來著?”
“不餓,不餓,不過……不過是一頓飯……”蘇赫巴魯憨笑兩聲,摸著頭道。
曹顒心裡頗為感動,摸了摸肚子,道:“我也餓得厲害,咱們先回去,邊走邊說。”
眾人翻身上門,回了王府園子。
曹顒更衣完畢,來到前廳,已經擺好了酒席。
蘇赫巴魯也不是外人,兩人無需客套許多,風卷殘雲似的,先填飽了肚子。
待茶水上來,兩人才算自在下來。
蘇赫巴魯到熱河雖說有不少日子,但是前一陣挺忙的,隻來過這邊一遭。
聽曹顒說行宮修繕趕時間修要人手,蘇赫巴魯道:“我認識的,幾個蒙古王府,能湊兩三百。”
曹顒擺擺手,道:“那個人手好湊,不缺人。倒是能信得過的長隨,還缺幾個,要是你這些日子身邊不忙,就將你身邊的小子借我幾個。”
蘇赫巴魯點點頭,道:“不忙,不忙。算我一個。”
曹顒實是怕了,不是他常懷小人之心,而是受不了折騰。正如趙同所說,日夜趕工會加工期,但是防火是關鍵。
這幾處修繕,用的多是木料,要是真了火災,曹顒就什麽都不用說了,直接摘帽子,等著配吧。
雖說做官不容易,但是也比流徒強。
既是防水的沙子能預備好,那剩下的就是看場子的人。這些人必須是信得過之人,省得有小人生事。
攏共修繕七處,沒處兩班,每班最少兩人才能盯得過來。這樣一來,攏共就需要用二十八人。
若用外人,曹顒還真信不過,可是他能用之人,也沒有這麽多。帶來的隨後護衛與王府這邊加起來是有幾十人,但是這麽大的園子,也不能空著。
蘇赫巴魯身邊有幾個伴當,是他的家奴,最是忠心可靠,所以曹顒才想到他們幾個身上。
送走蘇赫巴魯,曹顒回到內院。
見丈夫面露乏色,初瑜不禁有幾分心疼,給他敲了敲腿,道:“額駙也別太累了,到底身子要緊。我已經叫人尋了好參,明兒給額駙在熬些補藥。”
費了一天心思,曹顒精神有些不足,倒在炕上,不愛動彈:“這一年到頭,補藥吃得不少。是藥三分毒,吃多了也不見得好。
這些工期有些緊,明兒開始要忙一陣子。吩咐廚房那頭,每日跟著我當差的那些人夥食要豐厚些。對了,月例銀子這邊,這個月也多些。許多事兒,還要累他們去做……”說到最後,已經聲音漸低。
初瑜應了,想著這參丈夫不用的話,是不是使人送回京城孝敬公婆。她剛想要問,就聽到
開微微地鼾聲,曹顒已經睡著了……
次日開始,曹顒便按規劃,傳令下去。兩班倒,日夜趕工。所缺的木料,就用不久前拆下來的木料。
聽到曹顒這個命令的時候,行宮那邊的屬官臉色兒都變了,卻也都不敢說什麽。他們的頭兒行宮總管齊敏,正每日忙著“撫恤”,修繕事務徹底撒手不管。
曹顒身邊隻留了蔣堅,其他魏黑、趙同、張義、李衛、小滿等人都直接帶著他的手令,到各修繕處防火去。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坍塌之事也無人再提及。
不少觀望之人,見曹顒只是埋頭做事,皆松了半口氣。
已經有人尋思著,要不要往曹顒家送禮,爭取將木料“缺失”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關系重大,還要等京城那邊的消息,沒有人敢貿然做主,事情就拖下來。
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波濤洶湧。
就算曹顒這邊不將窗戶紙捅破,也難保不被有心人盯上,借此生事。所以那些人隻敢松半口氣,剩下的還要等各自主子的籌劃。
轉眼,進了四月。
算算日子,韓江氏在曹府已客居三個月。雖說是住單獨的院子,紫晶那邊對她也算客氣,但到底是寄人籬下,始終有些放不開。
每年端午節,都是點心餑餑銷售激增之時。如今的稻香春,已經打響了牌子。之前的七間鋪面,早已供給勉強,到了端午指定供應不足。
雖說這幾年京城添了不少南味兒點心鋪,但是到底比不上“稻香村”的財力,受限材料,味道不正宗。
兩相一對比,有錢的人家,越篤定只有“稻香村”的餑餑才是上品。
在初瑜去熱河前,韓江氏就提過添加幾個鋪面之事。
初瑜那邊倒沒有反對,只是叫她量力而行,不可太辛苦。還有就是小心行事,保重自身,
初瑜走後,韓江氏雖閉門不出,但是也沒有閑著,打幾個人將四九城閑置的鋪面位置都看過。而後,根據地理位置,相鄰的鋪面生意好壞等等因素,從中挑了四家出來。
她又出門來,一一看過,確實沒什麽問題,才敲定了主意,將這個鋪面買下,開始收拾。
如今,鋪面都收拾得差不多,就等著人手到位,就能開業。
韓江氏需要忙的事情多了,住在曹府,出入甚覺不便。
思量再思量,這日,她還是拿了主意,到葵院來尋紫晶,提出想要回去住。她之前外府住的宅子,是初瑜的一處陪嫁房產,也在內城。
紫晶是曉得二月裡的變故的,放不下心來。
但是韓江氏畢竟不是曹府之人,也沒有勉強留客的道理。
紫晶尋思了一遭,道:“韓奶奶,這事兒還是得太太拿主意。我們太太常居內院,不曉得外事,若是曉得韓奶奶忙,估摸也不會攔著。只是,容我多嘴一句,若是韓奶奶不急,可否暫緩兩日?等我同我們太太說過,看是不是過王府與公府那邊,同福晉與三姑娘見過再搬出去。”
雖說紫晶沒有明說,但是韓江氏是聰明人,自是聽出她話中之意。
如今初瑜不在,李氏不管外事,韓江氏這邊還得有人庇護,才能穩妥。往王府與國公府走一遭,既是震懾小人,也能同兩位貴女保持往來。
待有事時,好求得兩人庇護。
這番安排,實屬好意,也算穩妥。
但是韓江氏也不是沒皮沒臉之人,這般厚著臉皮去攀附,也怕給兩位貴女添麻煩。
她想了想,開口道:“謝過姑娘好意,福晉與三姑娘身份貴重,實不好冒然相擾。若是便宜,還請姑娘使人告訴王家大奶奶一聲,小婦人想去給十三爺與福晉請安。”
招投標後,外界曉得了有個“寡婦韓”有萬貫家財,隨即也曉得了她將銀錢貸給了十三阿哥,使得十三阿哥有財力能介入內務府商線,同魯商王家一道擁有南洋的六成官方貿易。
總算韓江氏放開眼界,不再像過去那樣隻盯著眼前。稻香春開業的數次變故,使得她認識到,在京城,經商不僅是經商。
到京城數年,對於京城權貴,她心裡也多有數。
十三阿哥可以說是其中怪胎, 以皇子之尊開府,可連個國公的爵都沒有。雖都道他“失了聖寵”,無權無勢,門庭冷落,但是愣是沒有權貴敢主動招惹。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估計是怕他瘋,亂咬人。
韓江氏同十三阿哥府本就有經濟往來,只是之前都有鄭沃雪出面籌劃,十三阿哥沒有露出罷了。
去請個安,然後背靠大樹,好好地做自己的生意。
韓江氏這般拿定了主意,心裡卻有種數不出道不明的鬱結。
曹顒走前,曾同紫晶說過,若是有人再打韓江氏的主意,可尋求平郡王福晉與曹頤幫忙。跟姐姐與妹妹那邊,他也打過招呼,所以紫晶才這般提議。
不過,見韓江氏另有主意,紫晶這邊也不好隨意做主,便應了下來,打人給往鄭沃雪處送信……
掉到第六,第七也追近了,淚奔,拜托大家,點點下邊的支持月票,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