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姓夏的原因,夏嶠從這年的第一天起就開始期待夏天。
小孩子的心思稍微理一理思緒便可明白。
這年的第一天發生了什麽呢,
噢,是小幼的生日,可是這一天小幼很難過,因為她的徐婆婆去世了。
夏嶠不知道怎麽才能讓她開心起來,因為他沒有法力,他沒辦法給她變出個徐婆婆。
他想起那隻帶領他們遇見徐婆婆的螢火蟲,覺得冥冥之中一切悲喜劇的發生早在那一刻就注定好了。
小幼注定要發現那隻螢火蟲,他注定會揮手驚擾那隻螢火蟲,他們注定會在銀色月光鋪滿的田野裡毫無防備的追逐那隻螢火蟲。
時光倒退,
他們還會不會這樣選。
是與行將就木的人共享短暫的歡愉之後經受晴天霹靂,還是如那之前的日子,
你還是不識好歹的小女王,
我還是耐心追趕你腳步的隨從,
循著七八歲孩童該有的正常成長軌跡,一路無恙,漫步至今。
然而這樣淺淺淡淡的日子,從來就不適合小幼的人生,她用著一雙沉靜的藍眸子,認真的去看著世間百態,去思索,去喜歡,去感激,去同情,去援助,以及,
去大失所望,去慟哭。
所以哪怕時光倒退,一切都不會變。
何況時光根本不會倒退。
夏嶠決定給小幼捕捉更多更美麗的蟲兒,他不知道未來又將如何上演,可只要他陪在小幼身邊,未來又有何懼?
他膽子從來就很小,可他不會退縮,像是在徐婆婆家的籬笆牆外耐心等待小幼開開心心的出來,像是在後山戰戰兢兢的舉起那柄彈弓。
哪怕恐懼幾乎包裹了心臟,他也準備隨時拿起武器背水一戰。
他的新娘從來就不是單槍匹馬。
他想這樣告訴她。
徐懷幼見過夏嶠的爸媽,是那種需要花上很長時間的關注與探究才能牢牢記住對方面容的平凡到極致的人。
他們常年在沿海地帶打工,幾乎只有春節才能回家一趟。吃住在工地上,每個月的工錢有百分之七十都寄了回來。
乾建築工人這行,拚的就是苦力,那個年代女的甚至比男的更要吃苦耐勞,只要咬牙挺過這十來年,再省吃儉用一些,家裡的存款也夠這一家子過上小康生活了。
夏嶠的爸爸開始漸漸攬一些小活路自己做包工頭,因為他乾活踏實,又有個動作勤快麻利的媳婦兒做幫手,朋友們都二話不說借了錢給他。於是他一路順風的將活路做大,生活水平慢慢有了起色。
他們說,等夏嶠小學畢業了,就把他接過去,讓他去城裡的中學讀書。
徐懷幼在一旁靜靜的玩著夏嶠的拖拉機,琢磨著自己小學畢業了去哪裡。
她的爸爸媽媽在遙遠的大洋彼岸,比夏嶠父母呆的的地方遠了好多好多倍,所以不能每年回來,所以還需要更長的時間。
也許等她小學畢業了,她的父母就來接她走了。
她可以背上她的小布袋,走上那隻“騰雲駕霧”的飛機,飛過大海,去和爸爸媽媽生活了。
那個國家有和她一樣藍眼睛的姑娘,她們會成為好朋友。
她會學習說ABCDEFG,
這樣的日子說不定真的可以到來。
徐懷幼總是喜歡在田間小路上蹦蹦跳跳的走,小路兩旁隔一段距離便會有小小的灌渠,灌渠裡的水很髒,混合了人畜的糞尿,
聚集了蛤蟆,泥鰍,水蜘蛛等一系列面貌醜陋惡心的小動物。夏嶠每回看見徐懷幼坦然的越過灌渠,都會替她捏了一把汗。 他以為小幼不會失足,要是他知道在那個從三年級邁向四年級的暑假的某天下午,他和小幼的生活將走向兩條完全分岔的道路,他那時一定會牢牢抓住她的手臂,告訴她:走在我身邊,小心些。
徐懷幼跌入灌渠,肮髒的渠水灌入口鼻感染了呼吸道,之後開始血尿,耳鳴,住進了江鄴市一家權威醫院的重症病房。
主治醫師問徐青石:“孩子父親是不是有腎炎?”
徐青石皺著眉頭:“什麽意思?”
“是這樣的,檢查報告顯示患者有疑似遺傳性腎炎的多種表現,但是還不能確診,確診需要做手術,做腎小球基底膜活檢,考慮到孩子年齡尚小,若是她父親有腎炎,那就先按著遺傳性腎炎保守治療,以免不必要的手術創傷加大感染的嚴重程度。”
徐青石搖頭,他怎麽知道那洋鬼子有病沒病?
“那我們就盡快安排手術,要是您同意的話。家屬請務必做好心理準備,要真是遺傳性腎炎,以後的治療過程幾乎就是個無底洞,要是不能負擔我們可以采取保守治療。”
“錢不是問題,只要我孫女能好過來,要我做什麽都可以,醫生。”徐青石那時還沒有意識到徐懷幼病情的嚴重性,他以為所有的醫生都喜歡小題大做,就像連小感冒都嚴肅對待的風明一樣。
然而他不知道,他原先想要懷幼在他身邊順利長大的計劃在這一刻就要被完全推翻。
病理檢查報告出來——遺傳性腎炎。
那是什麽玩意兒?他的外孫女怎麽會遭這沒天理的罪?
“最好是腎移植, 您別急,就算您願意舍了老命救您孫女也沒辦法,我們國家等著配型符合的患者就好幾百萬,哪怕是親人配型成功的概率也小的很。您老是大家,我們自然替您多關照著,現下只有保守治療著,以免腎衰竭的加重,至於右耳失聰,建議去美國做個人工耳蝸移植······”
徐青石站在清冷的醫院走廊裡,白色的瓷磚反射著日光燈蒼白的光芒,主治醫師還在張口說著什麽,語氣和這環境一樣冰冷。徐青石很想張口大罵,卻不知道該去控訴誰。
美國,美國,呵呵,他娘的。
夏嶠拿著裝著七八隻螢火蟲的玻璃罐子,面無表情的看著風明將小幼的行李書本搬上悍馬的後備箱,然後一一鎖上所有的房門,松開大黃腿上的繩索,大黃一下子飛奔如竹林裡。風明走過來蹲在他面前。
“保重。”這是風明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以男人間最沉穩的方式。
他把玻璃罐子交給風明,亮亮的黑眼睛認真的看著這個不苟言笑的叔叔:“小幼什麽時候康復啊?”
“快了。”
“那你們還會回來麽?”
“嗯。”
“叔叔,螢火蟲活不長,你讓小幼不要傷心,我還會給她捉的。”
“好。”
風明上車離開,他在後視鏡裡看著如從前一樣在車後面拚命追趕的男孩子。
男孩子倔強的抹掉落下的淚,大喊著:“小幼!小幼!”
這次風明沒有停車。
他帶不回男孩子的小新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