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婆婆的墳建在方竹林周邊的一塊丘陵的向陽處,陽春三月,新墳便被翠綠的植物覆蓋,墳前綻放了星星點點的滿天星,不知是誰無意間播撒的種子。
徐青石讓風明留了張字條在徐婆婆臥房的桌上,並用塑料膜封了面以免腐蝕。
“懷幼說這老人有個孫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回來。”徐青石站在荒蕪的老瓦房外,看著赤條條的荒野,幾隻黑鴉在屋頂啼鳴。
徐懷幼在五一的下午見到了那個人。
春天拖著長長的尾巴在雷家壩遲遲不肯離去,徐懷幼手上掛著個小竹籃,籃子裡是剛剛采來的野花,還有她最愛喝的花生牛奶。
她剛剛洗過頭髮,烏黑發亮的長卷發在泛著青草香的空氣裡活潑的躍動。
當時《還珠格格》第二部正在熱播,每次主題曲一奏起,徐懷幼就會站在沙發上引吭高歌——“感謝天,感謝地······”
她哼著這首歌跳過小路上一個小坎,紅色的連衣裙晃晃悠悠,黑色的小皮鞋落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啪”聲。
若此時你恰好在山下的田野裡勞作,你會看見一抹亮麗的紅色在半山腰上緩緩移動,成為天地間最別具一格的色彩。
徐懷幼遠遠就看見徐婆婆的墳前有個人,手裡不知拿著什麽,正在“叮叮當當”鑿著砌墳的花崗岩。
“住手!”徐懷幼氣勢洶洶的衝過去推了一把蹲在墳前的年輕人,年輕人一時沒準備,竟被推倒在一邊。
徐懷幼這才看見他哭花的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年輕人也不管她的無禮,丟掉了手裡的榔頭,掩面大哭起來。
徐懷幼突然想起徐婆婆給孫子做布鞋的時候眼裡的無限期許,她說他的孫子就快回來了,他會帶很多很多好吃的,懷幼一定會喜歡。
然後她靜靜的看著眼前這個二十歲左右的大哥哥,他空手而來,帶著顛沛流離的滄桑,在這個小小的陌生女孩面前失聲痛哭。
喪親之痛。
“我還有誰,還有誰······”年輕人不住的低喃。
徐懷幼看著黃崗岩上深淺不一的鑿痕,沒有說話。她把籃子放下,拿出野花放在墳前,然後她把那瓶花生牛奶伸到年輕人面前:“哥哥,你喝。”
年輕人沒有反應。
徐懷幼拾起榔頭,在周圍的草叢裡細細搜索,然後她眼睛一亮,扒開一窩新長出的嫩草,用榔頭銳利的邊緣開始挖土。
不一會兒,一個竹簍蓋子暴露出來。
徐懷幼高興的大叫:“哥哥,你看!”
年輕人不明所以的望過來,卻在看見她手裡的沙包的刹那瞪圓了雙眼。
那時徐懷幼第一次看見那種明明淚水還在眼裡晃蕩,眉眼卻柔和得融化冰雪的矛盾表情。
悲喜交加。
哭笑不得。
這捉弄人的命運。
年輕人走過來幫著懷幼一起挖出了竹簍:“這是她給你做的鞋?”
徐懷幼點點頭,卻又皺著眉頭:“不全是,還沒來得及做好,婆婆就死了。”
年輕人睫毛一閃,模樣有些黯然,他又看了看手裡桃紅色燈芯絨鞋幫子上紅線繡成的字:“你叫懷幼?我奶奶不識字的,你教的?”
徐懷幼點頭,藍色的眸子倒映著年輕人憔悴的面容,他對著她蒼白的微笑,泥土花了他英俊的臉。
“你這小丫頭倒是個混血,英國?美國?俄羅斯?”
徐懷幼歪著頭想了想,
念出了兩個時常聽到的地名:“美國,巴黎。” 年輕人聽完倒是真正被懷幼呆呆的模樣逗樂了:“巴黎怎麽會是美國的呢?你當哥哥我三歲小孩,唬我呢!”
徐懷幼支支吾吾回答不出個理由來,但她也確實是沒說謊。
百口莫辯的滋味真不好受。
徐懷幼一臉衰衰的看著強顏歡笑的年輕人。
“會說英語麽?就ABCDEFG?”
徐懷幼聽著這陌生的語言, 搖搖頭。
年輕人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你爸媽沒教你?”
徐懷幼繼續搖頭,她沒說她連爸爸媽媽長啥樣都不知道。
“也好,中文比外文好多了,哥哥我就不稀罕那洋文,他們非得讓學,一群不愛國的漢奸!”
徐懷幼認真聽著他說話,雖然大多都不太懂,比如“他們”是誰,為什麽漢奸要讓他學洋文。
最後她終於問出了心裡的疑惑:“哥哥,你用榔頭鑿石頭做什麽呀?是不是想見見徐婆婆?”
年輕人沉默了半晌,一半的臉藏在陰影裡,看不清神情,最後他玩笑道:“這人死了靈魂會化作寶藏,我奶奶托夢給我,讓我回來取呢!”
“寶藏?!”徐懷幼眼睛閃閃發光“那還不趕快?!”
“這榔頭太小挖不動啊。”年輕人故作煩惱。
“我家有大的,我去拿!”徐懷幼立馬跑開。
年輕人看著小女孩活潑靈動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小道上。
這樣毫無條件的相信陌生人的話,
這樣天真爛漫的年代,
多麽好啊。
他把那些陳舊的玩具一一放回竹簍裡,把剛剛挖出的泥土一點點覆蓋上去,他覺得他在埋葬他回不去的童年,他在埋葬自己。
他又拾起一旁靜靜躺著的花生牛奶瓶,用牙齒咬開金屬蓋子,一口飲下。
挺好喝的,他想。
然後他最後看了一眼無名的孤墳,轉身沿著另一條小路下山而去。
他真的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