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的時候趙之秀來看望祖孫倆的時候，還會給孫女帶幾件新衣服，順便捎上徐青石愛喝的普洱茶。那時管家風明剛離開，趙之秀還沒學會開車，每次來都會坐簡陋的公交車到離方竹林二十裡路的鎮上，再叫輛摩托車把她載到方竹林。

　　一路都是坑坑窪窪的碎石路，摩托車碾過一個小坎都會震得趙之秀五髒六腑都在搖晃。本來坐公交搖晃了半個多鍾頭就把人搖得暈暈乎乎的了，這再經十來分鍾的摩托車折騰，趙之秀兩腳接觸到徐家院子的時候，整個人都快散架了。

　　“我說要是政府那邊沒錢修路，我們就自個兒投點兒把這水泥路給鋪好了吧。”趙之秀說這話時，表情十分雲淡風輕。

　　老頭子拍賣一幅畫就能解決的事情，

　　能不雲淡風輕麽?

　　隔天縣城裡就差人來調查路面情況，徐家壩跟十墊鎮之間的第一條水泥路在徐懷幼六歲也就是1999年的秋天竣工。

　　但趙之秀來的次數卻少了，她不無悲哀的發現，在給孫女挑選衣服上，她總是選擇了不合適的尺寸，以及不合適的款式。徐懷幼穿不慣那些用蝴蝶結蕾絲繁飾的公主裙，它們總在她穿越山路時鉤在路邊灌木伸出來的枝椏上，她稍一用力便撕扯出幾條大大的口子。她發育得很快，大多數時候趙之秀帶來的衣服她都穿不下。後來趙之秀也就不給她買衣服了，她會給她帶幾本兒童啟蒙故事書來。

　　“我的茶呢?”徐青石見夫人真沒帶茶來，滿臉不高興。

　　“你不是喜歡這裡的生活麽，還惦記著我店裡的茶幹嘛，想喝自己回去喝唄！”趙之秀趕走茶盅邊上的蚊蠅，表情淡淡的，竹編的矮凳坐得她臀部發麻。

　　徐青石冷哼一聲，像個孩子一樣賭氣不理她。

　　“孩子的教育怎麽辦，那村裡學堂教書的老師可都不是正規的教師，誰知道初中畢業沒呢。這樣怎麽教的好孩子?”

　　“初中沒畢業又怎麽樣，教小學也是綽綽有余！”

　　“這孩子的基礎教育是絕對不能馬虎的，小學學得怎麽樣，基本就看得出以後學得怎麽樣，我絕對不會讓你耽誤孩子的人生的，臭老頭子你使性子也要有個度啊，你再這樣胡來我就跟你離婚！”

　　徐老爺子這下是真真的被唬住了，老都老了，還鬧起離婚來了，這說出去他國畫大師的面子往哪兒擱，連忙放柔語氣道:“我這不給你開玩笑嘛，老師我早就找好了，都是名牌師范的研究生，學校我也出了點錢改建，不信你自己去瞧瞧，都開始抹石灰了，那房子不比我這樓房差。”

　　趙之秀的臉色並沒有好看多少:“老頭子你到底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啊，這小學條件差，你可以建個小學，那麽中學呢，大學呢?難道你還想異想天開的在這建所國家重點中學?或者把整個徐家壩推平了修個名牌大學?你真以為什麽都可以用錢辦到麽?“

　　徐青石一直不敢面對的問題被趙之秀毫不掩飾的攤在面前，他始終沉默著，不知如何回答。

　　“我絕不允許我的孫女變成個目光短淺的鄉野村婦。青石，你更不允許，你的自尊心不會允許你這麽做的。”

　　“容我再想想。”

　　“唉，年輕的時候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兒都知道跟我一同渡過，怎麽老了倒扔下我這老婆子獨自面對了呢，青石，瀾兒也是我的心頭肉，你怎麽忘了我心裡也有難關要過，我不哭是嫌這老臉哭起來難看，可是老頭子，你的老婆子和你一樣傷心著呢，

你怎麽就忍心拋下她走了呢?”趙之秀把手輕輕放在老伴的手上，徐青石的手一顫。　　徐青石抬眼看著趙之秀眼裡閃爍的淚光。

　　他突然想起他已經好多年不曾認真打量這張曾經風華絕代的臉了。

　　他想起自己也曾是個懷著滿腔熱血拿著厚厚的作品奔走於各個國畫大師住所的窮小子，在他走投無路到以在路邊給人畫兩分錢一張的像為生時，年方十九的趙之秀在他的對面徐徐坐下來，對他禮貌一笑，眉眼柔情似水，面頰上的紅暈像極了那時的晚霞。她的聲音如茉莉般平和淡雅:“勞煩先生了。”那時她還喜歡穿淺藍色的旗袍，緊張時還總愛摸摸耳垂上的珍珠耳墜。她在聽見他濃重的江鄴口音時，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你是江鄴人?”

　　他呆呆的點點頭，有些不明所以。然後趙之秀用著他懷念的鄉音告訴他:“我也是江鄴人，小時候在徐家壩住過一陣子，後來我爹跟著朋友到這裡做海鹽生意賺了點錢就把我們母女接過來了。剛剛聽你說話，想起了小時候一些趣事，還真是懷念啊。”

　　他看見她對一個初識的陌生人如此真誠的吐露真心話，他那些天陰雲密布的心突然似放了晴。

　　“你要加油啊，苦盡甘自來。”

　　徐青石想到這裡，不禁笑了起來，趙之秀雖是困惑，也不自覺的跟著笑起來:“幹嘛，覺著我這老婆子說話矯情了?”

　　“哪裡矯情了，我愛聽著呢，你要天天說我指不定還多活幾年呢。我是在想啊，我這老婆子倒也不老，比我看著年輕多了，到底是怎麽保養的呢，怎麽還這麽經看呢?”

　　“老不正經。你倒是說說看，孩子的教育怎麽辦。”

　　徐青石這下耍起賴來了:“還能怎麽辦，學校也修了，老師也請了，總不能說走就走吧。”

　　“你——”趙之秀剛剛好起來的心情眼見著又要被徐老頭子破壞掉。

　　徐青石抬起她略顯松弛的手，輕輕一吻:“之秀，我說過的，我要確保萬無一失，除非萬不得以。時機成熟，我自會回來。我徐青石的外孫女，怎麽能夠埋沒於此呢。”

　　苦盡甘自來。

　　他多麽珍愛這一句話。

　　事實上，人生的苦與甘總是交替進行的，甘來苦相隨，甘苦無休時。

　　人到遲暮，壽數將盡，才會徹悟這個道理。

　　因為造化總弄人。

　　它偏向於你計劃中最糟糕的“除非”。

　　徐青石來不及等到他的“時機成熟”。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