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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歡》第一百零八章 貞婦再嫁,何恥之有?
桂月的水邊,向晚時分最是宜人。

斜陽暖,風未寒,河中百舸歡鬧遊弋,岸上萬民熙攘往來。

如果需要禦用文人誇讚盛世,或者需要向外邦來賀的使節炫示富庶,那麽,這個時候的汴河畔,其實比皇城的宣德樓上,更適合作為頌聖的舞台。

邵清揣著《夢溪筆談》,沿著汴河,緩緩地往撫順坊的家中走。

他算了算,今年,是自己來到開封城的第八年了。

因那個在第七年時闖進心裡的女子,邵清在知曉她的閨名後,就成了蘇軾蘇學士的擁躉。

他當然知道坊間所傳蘇學士的軼事。有一次,蘇學士問門下一個善唱歌的人:“我的詞比柳郎中(柳永)的詞,如何?”那善歌者回道:“柳郎中的詞呀,須十七八歲的小娘子,拿著紅牙板,唱著楊柳岸曉風殘月。而學士你的詞呢,頂好是關西大漢拿著鐵板,唱著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但邵清,越是深研蘇學士的詞,越覺得,軼事終究只是軼事,此類隻言片語的軼事,豈能道盡蘇學士詞的精髓。

時人皆雲,蘇學士的詞不能歌之,其實哪裡是學士隻效古風,分明是他的詞心如詩性一般灑逸,他絕不願以零落剪裁去遷就當世的聲律啊!

對學士的詞與詩,讀過“十年生死兩茫茫”,讀過“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讀過“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讀過“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甚至哪怕讀過那些寫給官妓們的小令後,邵清,便絕不僅僅因為那句“人間有味是清歡”而傾慕於蘇學士。

大節極為可觀,心性極為瀟灑,才思極為清雋,氣骨有之,華彩有之,深情亦有之。

文章固已妙天下,人格更非那些老於官場、以善於揣摩聖意的宿宦能比。

而詞,這種最少表達政治見解色彩的文體,這種高處出神天外、平處臨鏡凝思、即使低微處亦有趣致的文體,這種男子與女子皆能尋到共鳴之處的文體,蘇學士寫了那麽多首,當真是恩澤凡夫俗子的心腦呐……

這個秋日裡,邵先生與姚、曾二人道別,從青江坊那朱扉小院裡出來,在汴河畔的榆蔭下獨坐半日,將蘇學士的許多首詞,都和了清秋的韶光,默念一遍。

他釋懷不少。

曾四郎與姚歡,他們是彼此傾慕而尚未一往情深,還是男子有意而女子無心,或者是女子怯於守節身份勉力回避……邵清覺得,自己暫時,不會像好鬥的小公雞那樣,去參研分析。

他更沒有計劃,讓曾府那個線人,去打探此事。

線人,暗樁,只是用來做公事的。

對姚歡,他曾貿然地去尋官媒娘子,或叫屬下見了他的心思,邵清已經有些後悔了。

他希望,自己這樣身世的人,這樣說不好歸屬於大宋還是北遼的人,這樣雖絕不會哀哀戚戚但常常覺得如坐荒城的人,心裡至少有一塊桃花源,是隻給自己每每想起就會覺得甜如桂花釀的人。

情這回事,勉強不得。

她視我如兄如友,總好過如陌路。

蘇學士有詞雲:“璧月瓊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來歲與誰看。”

既然未來無法預料,默默關注她、努力接近她,終究還是要看命裡是否有緣無份。

隻望她能平安順心。

她願意為陣亡的夫婿守節,她渴慕曾四郎那樣的翩翩公子,都不是錯。

她立誓守節時,無人應強迫她改志。

她另覓心路時,亦不應有人說三道四。

即使這番變化來得突兀,又怎知不是因為,姚娘子她,

得了月老垂憐呢?這人世間,兵戈戰亂,黨爭傾軋,貧病凍餒,芸芸眾生已經夠苦,為何還要彼此再設藩籬,為何還要恨不得用殺人不見血的刀子,捅得對方悲極而絕望。

邵清來到開封後,對南人生活中的許多,都覺得美好,唯獨不能接受正時興起來的女子裹足風潮。

他厭惡莫名其妙的審美癖好和道德標準,對於女子的束縛,甚至折磨。

此刻,想到姚歡倘使真的與那曾四郎要做眷屬、不得不面對世人的品評甚至攻訐,邵清不免感慨,若她是在北遼,或許境遇能不一樣些。

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後晉石敬瑭借助契丹人的力量滅後唐時,當遼軍佔領洛陽城後,當年才十九歲的遼世宗耶律阮,遇到了比自己大好幾歲的後唐宮中女官甄氏,就不顧彼此身份的天淵之別,納為王妃,更在其後冊立其為遼國皇后。這也是遼國唯一一位漢人皇后。

又比如遼國最著名的一位蕭氏皇后——蕭燕燕,在遼景宗耶律賢去世後,蕭燕燕與漢臣、南院樞密使韓德讓通好,對韓德讓說“幼主當國, 亦汝子也”,韓德讓這個漢人,就不僅成為了遼國歷任燕王中唯一的一個南人,而且還成了太上皇。

據說,大宋使節來到遼國,看到遼國的太后與大臣同乘一車,而年幼的小皇帝自己獨乘一車時,驚得連下巴都要掉了……

如果說蕭太后再嫁韓德讓,還具有一定的政治婚姻的考慮,那麽她的姐姐,則首開大遼貴族女子直接與男隸通婚的先河。

蕭太后的姐姐,原本嫁給了耶律皇室中的齊王。齊王死後,寡居的齊王妃,在觀看閱兵式時,喜歡上一個叫“達拉阿缽”的奴隸,並未僅僅與他斯通,而是請求妹妹蕭太后,準她與這位男隸結成夫婦。

是結成夫婦,不是養作男寵。

“有嫁必有娶,願娶必準嫁,婦人再嫁,何恥之有,男子娶寡,不必論非。”

邵清記得,自己少年時,那位也出自遼國貴族、被人尊稱為蕭林牙的養父,就時常對自己說起上面那番言論。

那時候,尚未情竇初開的邵清,對於養父的話的理解,僅能停留在“他是個心善之人、他對母親真好”上。

如今,當少年心性已經成熟,當邵清作為一個成年男子再來審視時間情事時,他更深刻地明白了養父那句話的力量。

女媧造人,人分男女。

倘使男子當權的世界裡,女子過得處處受壓、苦不堪言,男子們就真的開心嗎?世界就真能達至福祉的彼岸嗎?

邵清在秋雁聲聲裡,邁上虹橋。

他是真的希望,姚歡,能有她想要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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