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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歡》第二百四十五章 夢裡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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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清教這些巡防軍士們卒烹熟獵物的方法,恰來自姚歡與他說的火石烘埋法。

 他讓兵卒先挖個大坑,尋了營地周遭隨處可折的灌木枝,扔進坑裡燒火。

 歷來軍營都是傍水駐扎,河灘上鵝卵石要多少有多少。

 諸人依著邵清所言,待木枝漸漸燃盡時,運來石頭往坑裡堆,然後趕緊將包了菖蒲葉的野兔、河魚、大雁,鋪於滾燙的石頭上,再用一層石頭蓋了,最後堆土掩埋。

 如此無須鍋灶,小半個時辰後將土扒拉開,陣陣肉香嘶嘶兒地竄了出來。

 獵物既非吊在丫杈上、架於明火烤,就不容易外焦裡生,兔皮魚鱗下的油脂也不會滴淌到火裡或地上,浪費了。

 邵清囑咐軍士們事先在菖蒲包中的肉類邊緣見縫插針地塞上山藥、蘑菇和蘿卜。

 這些蔬菜此刻果然都被高溫的肉類油脂炙得酥香無比,又還保留著山藥蘿卜的甜糯和蘑菇的素鮮。

 邵清接過菖蒲葉子墊著的一小塊兔前腿肉和兩節山藥。

 映著篝火的食物,表面閃爍著油潤潤的誘人光澤。

 邵清卻未如周遭的兵卒那樣,開始狼吞虎咽。

 他眼前浮現出一年多前那個早晨,空氣裡飄散著甜絲絲的桂花香,姚歡送小汝舟來私塾時,興高采烈地與他描述西園雅集的野炊宴的成功。

 他記得她眼眸中那一抹得意。

 這種得意並不過分,帶著對於主顧嘉賞的感激,帶著與友人分享創造成果的歡欣。

 “邵郎中,油,兔子油漏下咧。”

 篝火對面,一個年輕的軍士,喚醒了遐想中的邵清。

 “邵郎中怎地不吃呢?”

 那軍士又殷殷問道。

 邵清打眼望去,認出此人叫劉阿豹,是軍中弩手。

 劉阿豹左手一節山藥,右手半條小魚,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邵清手裡的兔子肉。

 邵清將兔子肉遞給他:“把你的魚給我。我的胃氣向來不足,秋寒一起,就難克化牛羊肉,兔子肉也不行。”

 劉阿豹憨厚一笑,也不客氣,湊了過來,將手裡的魚和邵清換了,道:“俺來晚了,那幫猴崽子也不留塊結實些的肉給俺。”

 邵清瞥了一眼他身上。

 和周圍正笑鬧著享用野味的軍士們不同,劉阿豹身上,竟還披著甲。

 “你去練弩了?”邵清問。

 宋軍特有的神臂弩,上弦須要弩手用腳蹬。因而弩手的甲袍,與刀槍手和弓手的甲袍,在甲裙的製式上大相徑庭。其他軍士的甲裙皆是長過膝蓋、兩片交疊,弩手的甲裙則特意在身前留了空隙,以方便弩手伸出腿來上弦。

 鎮戎堡算得後方的軍事基地,安營扎寨中的宋軍,除了放出去偵測的斥候騎士,誰會在修整中還穿上三四十斤重的甲袍。

 邵清心道,這劉阿豹,倒是個肯下苦功夫的。

 劉阿豹一邊啃著兔肉,吸溜著表面鮮潤的汁水,一邊嘟囔道:“俺剛從弓手轉弩手,這身甲也穿不得勁兒,那神臂弩也使不對。那幫孫子總笑話俺,俺便偏要爭口氣,他們賭錢蹴鞠,或者去城中做買賣玩女人,俺就具甲練弩,好比上陣時一樣。”

 邵清淡淡笑道:“我是個郎中,不懂軍中事,不過從前習醫時也與你一樣,卯足勁了勁要將醫方藥理參透,就連熬藥也常要換著時辰看藥效,有時守在爐子邊通宵達旦。所謂天道酬勤,你如此要強,又不怕吃苦,有朝一日,說不準能做上官家的殿帥。熙寧年間的殿前司都指揮使林廣雲林將軍,不就是軍中弩手出身嘛。”

 劉阿豹聞言,但覺如沐春風。這郎中哥哥不但醫術高明,說起話來也熨帖人心。

 邵清的目光落在篝火堆十余步外的那件東西上。

 邵清吃了幾口魚,施施然站起身,踱了過去。

 他面色溫靜,胸中則早已充盈了喜意。

 方才那句“天道酬勤”也是他送給自己的。

 從開封城到慶州城,再到這涇原路鎮戎堡的荒郊野外,他終於如此近距離地,看到了一架由宋軍操控中的神臂弩!

 邵清作了那種外行常見的稀奇口吻道:“阿豹,這就是我大宋才有的神臂弩?怎地,好像不大。”

 劉阿豹已風卷殘雲啃完了兔子肉,叼著半節山藥走過來,熱情指點道:“先生沒有臨陣經驗,自是不曉得。但凡隨身帶的弩機,有兩大忌諱,一個是忌諱弩臂太長,用腳上弦時會頂到胸口,不好發力。第二個忌諱是弩弦太長。因背弩與背弓不同,俺做弓手時,弓是斜背在身後,而這神臂弩須用臂膀架著走,倘使半幅弓弦超過三尺,豈非就要拖到地上。若急撤逃命的時候,太長的弩牽絆步子,我們就會寧可就地毀弩,逃命要緊……”

 他一面說,一面咽下口中山藥,俯身提起弩機,演示給邵清看。

 因又恭維道:“我大宋禁軍身長須過五尺半(約現代1.75米),先生瞧著有五尺七寸了吧?身高又臂長,先生倒很合做個弩將咧。”

 邵清適時表露驚喜:“阿豹這話我愛聽,哪有男兒不愛當兵的,來,讓我背背這弩機。”

 他接過來試了試,又摩梭著弩臂處的構件,按捺住興奮,向劉阿豹問道:“你們說的腳蹬上弦,又如何使來?”

 劉阿豹遂也教了他一回,邊教邊讚道:“先生腰力也好,使勁兒夠準。這上弦又快又巧呀,全指著一條好腰呢。”

 他到底是個軍中粗漢,說著說著就豁了邊,嘿嘿笑道:“哥哥有條好腰,將來嫂子好福氣。”

 邵清畢竟世子出身,乍聽這俚俗之語,嘴裡若含著茶,只怕也要一口噴出來。

 他手上一偏,右掌下滑,竟是摸到了一處古怪。

 “咦,阿豹,這槽口有何用?”

 邵清嘀咕道,翻轉了弩機,想湊近光亮處仔細察看。

 劉阿豹睨了一眼,道:“那是刻的字……”

 隨著他的話音,邵清已看清,果然不是槽口,是個“欠”字。

 邵清有些納悶。

 再見側面寬闊處,更有複雜的筆畫,兩相連了,竟是個“歡”字。

 軍中器械造好後,一般都會鐫刻銘文,包括軍器監的官員與工匠的姓名,以備追責。但這種銘文,多數在銅鐵部件上。木臂上的,倒像私刻上去的。

 “阿豹,為何刻個歡字?”

 “我也不曉得,大概是前頭的弩手刻的。”

 邵清的心猛地一凜。

 “噢,那弩手不知今何在。”

 “先生說哪個?一架神臂弩何其金貴,自是不知給多少弩手用過。老天爺給造化的,立下軍功升去京中了,老天爺不顧念的,自是死在戰場上了……”

 戰前談死太晦氣,邵清忙煞住了話題。

 夤夜,刁鬥聲息,整個軍營的鼾聲卻此起彼伏。

 也是不巧,邵清的氈帳,就在徐業徐將軍的營帳後頭。

 估摸著已過醜末時分,徐業帳前忽地有些動靜,繼而,邵清聽到裡頭傳來女子的聲音。

 裨將從城中帶來孝敬徐業的胡女,許是想著有一營男兒的鼾聲掩護,故而挑誘嬌笑起來,頗有些肆無忌憚,引得徐將軍亦放開了手腳。

 邵清被吵得無法,隻得從藥箱中翻出治傷時防止軍士因劇痛而咬了舌頭的帛棍,一邊一個,堵上耳朵眼兒,又輾轉反側一陣,方勉強迷糊過去。

 然而睡得並不好。

 眼前,一忽兒是慶州城中榴紅晚霞裡的白幡,一忽兒是明滅火光裡那個刻得深深的“歡”字。

 耳邊,一忽兒是胡女時而媚笑時而羞哼的聲音,一忽兒是劉阿豹那句“哥哥有一條好腰”。

 再夢得深了, 邵清覺得似有熟悉的麥垛清香鑽進鼻孔,自己竟又身處燕京城外的獵場中。

 藍天白雲,最好的金秋季節,矯健紅潤的契丹少女,兩廂情願的水乳交融。

 心滿意足的喘息甫定,少女從他汗涔涔的胸口抬起頭來,對著他笑。

 那張臉,竟是姚娘子的!

 草原的藍天白雲也頃刻變作了汴京深巷的桂花樹。

 邵清驟然驚醒。

 仍是簡陋軍帳中。

 他探了探腿間,鬱悶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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