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禮參拜過後,韓睿在張直的邀請下落位,在張恢坐下後才拘謹的跪坐在座位上。
老先生面色稍暖,中氣十足的詢問聲從上首傳來:“聽聞雲中有一子,目不識丁而精通商韓,老夫聞之,正可謂驚詫不已啊~”
直入正題,毫不拖泥帶水,盡顯法家人物雷厲風行的做派。
左右躲不過,韓睿也隻好硬著頭皮答道:“老大人所言不錯,小子確實不曾啟蒙,更枉論什麽精通法家之術了。”
尷尬的瞥了一眼張恢身側的張直:“許是小子一時之謬舉,惹得小張公誤會了吧···”
小心翼翼的看向上首,卻發現被韓睿委婉‘出賣’的張直並未有什麽反應,依舊躬身微笑著侍奉在張恢身後。
倒是老張頭先不高興了:“老夫就搞不懂了,現在這些小年輕都怎麽回事?”
“自賈誼那妄夫之後,都成了這幅敝帚自珍的模樣!”
丹目一瞪,張恢面色複又嚴肅起來:“老夫還能竊爾等小輩之家學不成?”
老頭子突如其來的怒火,頓時讓韓睿手足無措,只能將求助的目光灑向張直身上。
張直微微出身,低聲勸道:“父親息怒,許是韓公子年少,拘謹過甚了些···”
韓睿隻好順著話頭告罪,心中滿是苦澀:這下躲不過去了,不說出點讓老家夥高興的,就要得罪人了···
唉~命苦~
果不其然,張恢面色稍緩,捋順了氣,便語氣清冷道:“不知公子恩師何人,習何家言呐?”
心中稍一思索,韓睿信口拈來:“回大人的話,小子確不曾蒙學,亦未曾拜師遊學···”
說完,看著張恢又皺起的眉頭,趕忙搶在前面說道:“晚輩兒時,有一老禦史自長安至晚輩鄉中,晚輩與禦史之子相交甚篤;偶得老禦史授隻言片語,竟驚動老大人親見,晚輩慚愧···”
沒辦法了,只能使出穿越者專用技能了——編!
張恢聞言沉默下來,而後呢喃之語讓韓睿心中一震:“雲中···禦史···”
回過頭看向張直:“自你師兄入朝為官後,可曾有法家禦史發配雲中?”
韓睿大驚失色,趕忙搶先道:“以晚輩所知,老禦史乃是為同僚陷害,告老回的雲中···”
小蝦米政鬥失敗退休,應該很合理了。
嗯!
好在張恢沒再糾結那個不存在的禦史,疑惑地看著韓睿問道:“依吾兒所言,後生對律法另有高見,雖與《韓非子》無甚關聯,卻又暗合民律之根本?”
“不知可否試言之,老夫洗耳恭聽。”
說著,跪坐著的張恢上身微微前傾,嚇得韓睿趕忙站起再拜,才苦澀地坐下來回憶自己做過什麽。
張直跟韓睿打的交道不多,第一回是韓睿一眾村民入雲中,應該不是那次;第二次是就是在戰後核實戰功,跟什麽法律精神同樣扯不上什麽關系。
這麽說來···
應該是自己殺了錢家那幫狗腿子之後,在雲中郡衙的堂審中所說的話,讓張直記在了心中。
這下好辦了!
清清嗓子,韓睿開口道:“當今漢律,乃酂文終侯、相國蕭老大人,由秦律而修改刪減所得。”
聞言,張恢面上不愉消散:這小家夥,總算開始認真說事兒了。
微微點頭,示意韓睿繼續。
韓睿繼而道:“晚輩愚以為,暴秦之所以亡者,原因無他,不過法過嚴而不通人情,
賞過輕而不知權變也。” 見張恢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話發怒,韓睿暗暗松了口氣。
在法家人心中,秦是他們的得意之作!
在他們看來,秦之所以一掃六國而統一天下,是靠著法家嚴酷的律法和爆表的執行力才做到的。
韓睿這麽直接的拆台,張恢卻並沒有惱怒,反而是一副沉思的模樣?
心中暗暗點頭,韓睿對張恢的感觀急劇上升:這不是個頑固守舊的老頭兒。
起碼自己這麽個小孩兒的話,人家能聽得進去!
心中有了底,韓睿放下了心中疑慮,暢所欲言道:“蕭相國筆削秦律者,亦出自此因;加人情變通於秦之嚴律酷法之上,以調和陰陽,使民安樂。”
說到這兒,韓睿起身拜道:“故以晚輩之見,漢律之根本,非為律法之嚴苛。”
“漢以孝治天下,以義引民風。”
“當初晚輩怒而犯律者,乃是出於義憤;故未曾受罰也···”
言罷,韓睿一個九十度的深躬,心虛的等著張恢‘審判’自己。
張恢此時,心中卻是百感交集。
作為如今法家的話事人,張恢對於法家的未來發展,不可避免的陷入思考之中。
尤其是在首席弟子晁錯,如今在朝堂上高歌猛進,頗有一番帶領法家強勢歸來的勢頭時,張恢心中憂慮更甚。
作為戰國時諸子百家中的佼佼者,尤其是經歷過‘秦’這麽一個巨大失敗之後,法家的憂患意識堪稱爆棚。
此時張恢心中,絲毫沒有對將來法家強勢的期許和激動,反而為此擔心不已:如果法家真的成為漢之顯學,甚至是如秦時那般成為執政學派,那應該怎麽做,才能避免漢家重蹈先秦覆轍?
這同樣是自漢興以來,勢微的法家人在反省思考的問題。
到底是因為什麽,才導致那個律法完美,兵強馬壯,中央權力鼎盛的繁榮政權,因為兩個泥腿子的一聲怒喝就支離破碎呢?
又為什麽,這個裝備著‘低配版秦律’的漢室,這個軍事力量拙荊見肘,連北方蠻族都無法料理,只能屈辱和親換得平安的漢室,卻能坐穩這天下數代,甚至在如今顯現出一絲盛世之像呢?
張恢百思不得其解,為法家的未來憂心不已。
直到今天,眼前這個少年的‘大言不慚’,就仿佛是那個捅開薄紗的手指,讓張恢心中一片明亮!
沒錯,秦的律法體系完美到毫無漏洞,人人平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但問題同樣出在這裡。
相比較而言,幾乎完全‘盜版’了秦律的漢律,與前者所不同的,恰巧就是刻意修改後的漏洞!
例如,秦律和漢律中的稅率都規定,百姓除了需要交納糧稅外,還需要繳納作物的秸稈和田間雜草,作為軍用馬匹的食物——此所謂芻槁稅是也。
在秦律中,不管你的田收成如何,有沒有足夠的雜草秸稈,都必須繳納實物;而在漢律中,如果你沒有足夠的秸稈雜草,可以折現!
以市場價,將你要繳納的芻槁等價的錢交給衙門,也ok!
更明確規定:如果年景不好,收成欠佳,可以減免芻槁稅。
上郡和代地,更是因為當地氣候惡劣,允許少交一些芻槁稅——頃入芻三石,槁兩石;上代地惡,頃入芻兩石,槁兩石。若不如令,罰金四兩。”
不遵守法令繳納芻槁稅的人,罰四兩黃金。
反觀秦律,是怎麽規定的?
抗稅者腰斬,殺三族,流放九族,鄉鄰連坐···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漢同樣在喊,但‘漏洞’在於:只要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就可以花錢贖罪···
通過減輕處罰力度,靈活變通。
再配合先帝‘士不教不得征’的規定,平民頷首基本都會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也就不會犯多大事兒;而貴族階級哪怕犯了大罪,也可以用錢財贖罪。
這樣一來,底層安穩,高層也沒意見,極具人性化的漢律得到貫徹。
想到這裡,張恢心中哀歎一口氣,一臉苦澀。
自己一直以來奉為真理的律法, 原來就是導致秦的罪魁禍首;而自己視作‘醃臢卑鄙’的人情,卻是今朝所能綿延的關鍵···
恍惚間,張恢感覺信仰崩塌,心中迷茫了起來:法家到底該何去何從?
等了許久,韓睿也沒聽到張恢的聲音,微微抬起頭,就見坐於上首的張恢眼中一片茫然,正發著呆?
小心翼翼的直起身,韓睿眼帶困惑的看向張直:什麽情況?
張直此刻心中,亦是百感交集;與張恢所不同的是,他到底還年輕,具有一定的可塑造型,對新鮮事物的接受能力更強一些。
韓睿的話,就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窗戶,讓張直激動難抑;又有一種看得見卻摸不著的迷失感,讓他不知所措。
見張直也是一副風雲變幻的臉色,韓睿只能硬著頭皮開口:“可是大人覺得,晚輩所言過於駭人聽聞?”
如果真惹毛了張恢···
其實也沒什麽拉~自己就是個小蝦米,以後估計就是個大頭兵,跟張恢碰不著。
聞言,張恢回過神來,看向韓睿的眼神極盡複雜。
咽了口唾沫,張恢嘴唇顫動著開口道:“閣下所言,讓老夫醍醐灌頂,一時神遊,還望閣下莫怪···”
說著,張恢拱起手,對韓睿微微躬身,表示尊敬。
聽著張恢張口閣下,閉口得罪,韓睿眉頭劇抽,趕忙側身避禮道:“大人言重了···”
閣下?
這特麽都平輩論交了!
傳出去,鬼知道那些暗地裡對欒家抱敵意的人,會怎麽編排韓睿!